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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菲利普心中暗自纳闷,不知还得等多久才能拿到每周一镑的工资呢?还得等上两年?

  菲利普吃惊地发现他大伯容颜大变。上次见到大伯时,他身子还很结实,腰板直挺挺的,胡子剃得光光的,一张世俗的脸圆圆的。然而,他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垮了下来,皮肤焦黄,眼泡浮肿,身子佝偻着,显得老态龙钟。在这次生病期间,他蓄起了胡须,走起路来,步履迟缓。

  “今天我的身体不怎么好,”当菲利普刚回到牧师公馆,跟大伯一道坐在餐厅里时,大伯就说开了。“高温搅得我心烦意乱,人觉得很不舒服。”

  菲利普询问了一些有关教区的事务,在这当儿,他凝视着他大伯,暗暗打量着他大伯究竟还能活多久。炎热的夏季足以让他完蛋。菲利普注意到他那双手瘦骨嶙峋的,还不住地打颤。这对菲利普来说倒是利害攸关的啊。如果他大伯夏天就去世,那冬季学期一开学,他就可以回到圣路加医院去。一想到再也不必回到莱恩公司去了,他的心情万分激动。吃饭时,牧师大伯弓着背坐在椅子上,那位打他妻子死后前来料理他生活的管家问道:

  “先生,让菲利普先生切肉好吗?”

  那个老头儿出于不甘流露自己的虚弱的心理,本想自己动手切肉,但一听到管家的提议,心中不免一喜,便作罢了。

  “您的胃口还真好哩,”菲利普说。

  “喔,那倒是的,我一向吃得下东西。不过我比你上次在这里的时候瘦多了。瘦一点也好,我一直就不喜欢发胖。威格拉姆大夫认为我的消瘦倒是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饭后,管家给牧师大伯送来了药。

  “把处方拿来给菲利普少爷看看,”牧师吩咐说。“他也是一名医生。我希望他能认为这处方开得不错。我曾告诉威格拉姆大夫,说你眼下正在学习当医生,他应该削减医药费。我要付的账单可吓人了。这两个月来,他天天上门来替我看病,而每来一次就索费五先令。这笔费用不小吧,是不?现在他每周来两次。我打算叫他不必再上门来了,如有必要,我会派人去请他的。”

  他目光急切地凝望着菲利普看医生开的处方。处方上开的尽是麻醉剂,一共两味药,牧师解释说,其中的一味只有在神经炎发得难以忍受时才服用。

  “我用药时很当心,”他说,“我可不想染上吸鸦片的恶习。”

  他压根儿没提他侄儿的事情。菲利普想大伯生怕自己向他伸手要钱,所以小心提防着,来个先声夺人,絮聒不休地数说他要付各种各样的账目。他在大夫身上已经花去了那么多的钱,而付给药房的钱还要更多。再说,他生病期间,卧室里每天都得生火。现在每逢星期天,他早晚都要坐马车上教堂。菲利普生气极了,真想对他大伯说他不必担心,他侄儿并不打算向他借钱,但是他还是忍住没说。在菲利普看来,除了耽于口腹之乐和对金钱的占有欲之外,生活的一切乐趣都在那个老头儿身上丧失殆尽。人到老年,真令人可恶。

  下午,威格拉姆大夫来了。看完病以后,菲利普陪他走到花园门口。

  “您认为他的病况如何?”菲利普询问道。

  威格拉姆大夫说话做事关心的倒不是对与不对,而是要不得罪人,只要有可能,他总是不会冒险提出明确的意见来的。他在布莱克斯泰勃行医已有三十五年之久,赢得了为人可靠的名声,而许多病人认为作为一个医生,要紧的倒不是聪明,而是为人可靠。布莱克斯泰勃新来了位医生——虽说此人在此定居已达十年,但是人们仍旧把他看作是个抢人饭碗的侵夺者——据说他人非常聪明,可是体面人家很少找他看病的,因为没有人真正了解他的情况呀。

  “喔,他比意料的要好得多,”威格拉姆回答菲利普的询问时说。

  “他身上有没有要紧的毛病呀?”

  “唔,菲利普,你大伯可不年轻啰,”那位大夫说话间,脸上泛起一种审慎的微笑,这笑容似乎在说那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毕竟还不是个龙钟的老人哪。

  “他似乎认为他的心脏不怎么好。”

  “对他的心脏,我倒是不大满意的,”那位大夫竟妄加猜测起来,“我认为他应该小心才是,要多加小心啊。”

  一个就在菲利普舌边打滚而没问出口的问题是:他大伯究竟还能活多久?他怕问出来,威格拉姆会感到震惊。碰到诸如此类的问题,就要遵循生活的礼节,话要说得含蓄。不过,菲利普在问另一个问题的当儿,脑际突然掠过一个念头,那位大夫想必对一个病人的亲人的焦急心情已是司空见惯,不会心生奇怪的。他一定能透过他们哀切怜悯的表情看到他们的心。菲利普对自己的虚伪报以淡淡一笑,随即垂下眼睑,问威格拉姆大夫道:

  “我想他马上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吧?”

  这种问题是医生最忌讳的。要是说病人至多只能再活上一个月,那他家里就会立即忙着操办丧事,可是如果到时病人依然活在世上,他家里人就会带着满肚子的不高兴朝护理人员发泄,埋怨让他们过早地遭受到不必要的精神折磨。从另一方面来讲,要是说病人或许还能活上一年,可他不出一个礼拜就命赴阴曹,那死者家属就会说你是不懂医术的饭囊。他们想要是早知道病人这么快就会咽气的话,他们满可以趁他咽气之前多给他点温暖啊。威格拉姆大夫打了个手势,表示不再让菲利普纠缠下去了。

  “只要他能维持现状,我认为他还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危险,”他终于不揣冒昧地说。“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别忘了,他毕竟不年轻了,嗯,这部机器渐渐磨损了。如果他能挺过夏天,我看不出他为什么就不能非常舒适地活到冬天;然后,要是冬天不给他带来多大的不快,唔,我不认为他还会发生什么不测。”

  菲利普返身折回餐厅,他大伯还坐在那儿。牧师头上戴了顶室内便帽,肩头裹着一条长方形钩针编织的披巾,看上去样子古怪极了。他两眼直愣愣地望着餐厅门口,菲利普走进来时,眼光一下子停留在菲利普的脸上。菲利普发觉他大伯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他。

  “嗯,关于我的情况他说什么来着?”

  菲利普突然领悟到他大伯非常怕死。菲利普感到有点惭愧,于是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向别处。他常常因人性的怯弱而陷入困窘。

  “他说他认为您眼下大有好转,”菲利普答了一声。

  他大伯的双眸顿然放出一丝兴奋的光亮。

  “我的体格简直强健极了,”牧师说道,“旁的他还说了些什么?”他又满腹狐疑地追问了一句。

  菲利普粲然一笑,接着说:

  “他说,只要您当心,就没有理由说明您为什么不能活到一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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