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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菲利普回到宿舍时,除了那位大兵没回来外,其余的都在宿舍里,其中两位已经钻进被窝了。他的脚刚跨进寝室,一阵叫喊声迎面扑来。

  “喔,克拉伦斯!捣蛋鬼!”

  菲利普发觉,原来贝尔把他的晚礼服套在长枕头上了。贝尔对自己这一杰作颇为得意。

  “克拉伦斯,你应该穿这套礼服去参加社交晚会。”

  “一不小心,就会赢得莱恩公司里最漂亮的女人的青睐。”

  菲利普已经听说过社交晚会的事儿了,因为伙计们一个个都牢骚满腹,埋怨公司把他们的工钱扣下了一部分不发。每月扣去两先令,用作医药费和借阅图书馆那些破烂不堪的小说的图书费。但每月另外还得扣除四先令,说是付洗衣费,这样一来,菲利普发觉他每周六先令的工钱,其中四分之一永远发不到他的手上。

  好几个人在啃着面包夹肥香肠。店员们晚饭就吃这种三明治。这种三明治是从隔几个门面的一家小店里买来的,两便士一份。此刻,那个大兵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不声不响地、动作敏捷地扒去衣服,叭地一声倒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十分时,煤气灯的火头“噗”地跳了一下,五分钟以后灯便熄灭了。此时,那位大兵已经呼呼入睡了,而其他几个人身着睡衣裤,哄挤在大窗户跟前,对着下面走过的女人投扔吃剩的三明治,嘴里还嚷着不三不四的脏话。对面的一幢六层楼房是犹太人裁缝工场,每晚十一点放工。一个个房间灯火辉煌,窗户上没装百叶窗。工场主的女儿——这家有父亲、母亲、两个小男孩和一位年方二十的妙龄少女,共五口人——-出来把楼里各处的灯关掉。偶尔,她也任凭其中一个裁缝在自己身上轻薄一番。与菲利普同住一个寝室的店员们饶有兴味地瞧着尾随那位姑娘的两个男人,并就这两个男人谁能得逞打赌。将近子夜时分,哈林顿·阿姆斯剧院终场时,他们也一个个上床睡觉去了。贝尔的床铺紧靠门口,他从一张张床上跳过去,最后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嘴里还是叽哩咕噜地说个不停。最后,四周万籁俱寂,耳边不时传来那个大兵的均匀的轻微鼾声。此时,菲利普也上床就寝了。

  翌晨七时,菲利普被一阵响亮的铃声惊醒了。到了七点三刻,他们都穿好了衣服,套上袜子,匆匆下楼取靴子。他们边跑边扣靴子,赶往牛津街店里去吃早饭。店里八点开饭。迟到一分钟,就没得吃;进入店后,就不准外出买早饭吃。有时候,他们知道不能按时到店,便在宿舍附近的小店里买上三两个面包揣在怀里。不过,这样太花钱了,因此,多数人空着肚子去上班,一直干到吃午饭。菲利普吃了点牛油面包,喝了杯茶,一到八点半,又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

  “右边第一个拐弯处。左边第二个拐弯处,夫人。”

  接着,他便机械地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这工作单调乏味,也很累人。几天之后,他的两条腿疼痛难熬,站都站不住,那厚厚的柔软的地毯更加挠脚,使之疼痛钻心,到了夜里,脱袜子都很疼。对此,店员们都是怨声载道。招待员伙伴们告诉他,说两脚不住地出臭汗,把袜子和靴子都烂光了。跟他住在一个寝室里的那些人也同遭此罪,为了减轻疼痛,他们睡觉时把脚伸在被窝外面。起先,菲利普简直一步都难挪动,接连好几个晚上,他只得待在哈林顿宿舍的客厅里,把脚浸在冷水里。在这种场合,他唯一的伙伴就是贝尔那孩子,因为他常常留在宿舍里整理他搜集来的各种邮票。他一边用小纸条捆扎邮票,一边嘴里老是一个劲地吹着口哨。

  〖一〇四〗

  每隔一周的星期一,莱恩公司都要举办一次社交晚会。菲利普来后第二周就碰上了。他跟部门里的一位女同事约好一同前往。

  “对她们要迁就一点,”那位女同事对菲利普说,“就跟我对待她们那样。”

  这位女店员叫霍奇斯太太,是个年纪四十有五的半老徐娘,头发染得不三不四,黄脸盘上网着一根根细小的血管,泛黄的眼白衬托着淡蓝色的眸子。她对菲利普颇感兴趣。菲利普进店还不满一个礼拜,她就唤起他的教名来了。

  “这样做的结果,你我心中都有数,”霍奇斯太太接着说。

  霍奇斯太太对菲利普说,她本来不姓霍奇斯。可说话间,她三句不离一个“我那口子密司脱洛奇斯”。她丈夫虽是个有资格出席高等法庭的律师,可待她却粗鲁极了。她可是那种自由惯了的女人,于是一气之下便离开了她那口子。不过话得说回来,她可尝过有她那口子挨着自己坐在她的马车里的滋味,亲爱的——她叫谁都是亲爱的——因此,他们家吃饭总是很迟。霍奇斯太太习惯用她那根硕大无朋的银胸针针尖剔牙齿。那根胸针打成鞭子和猎鞭交叉的形状,中间还有两个踢马刺。菲利普在这陌生环境里感到很不自在。店里的姑娘们都叫他是“傲慢的家伙”。有一次,一位姑娘叫他一声“菲尔”,可他却没意识到她是在叫自己,所以没有搭理。那姑娘猛地把头往后一仰,骂他是只“骄傲的公鸡”。第二次两人见面时,那姑娘正经八百然而话中带刺地喊了他一声凯里先生。那姑娘名叫朱厄尔,不久将同一位医生结婚。她的女伴们从来没见过那位医生,可她们却一个个都夸他一定是位绅士,因为他送给了朱厄尔小姐很多讨人欢喜的礼物。

  “听了她们的话,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亲爱的,”霍奇斯太太开导菲利普说。“我过去经历过的事儿,你也得经历经历。她们那些姑娘也可怜得很,懂的东西也不比别人多!你放心吧,不管她们说你什么,你都不要见气,到时她们会喜欢上你的。”

  社交晚会是在地下餐厅举行的。餐桌被推在一边,腾出地方让大家跳舞,而小桌子摆得整整齐齐,供人们轮流玩惠斯特牌戏。

  “公司里的头头们早早就到会场去了,”霍奇斯太太说。

  霍奇斯太太介绍菲利普同班奈特小姐认识。班奈特小姐是莱恩公司超群出众的美人。她是衬裙部的进货员。菲利普走进会场时,她正在同男用针织品部的进货员交谈着。班奈特小姐身材敦实;脸盘又宽又大,上面涂抹着厚厚的脂粉;胸脯沉甸甸的,大有撑破胸衣之势;亚麻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她穿着过分讲究,不过收拾得倒还利落,浑身上下一袭黑色衣服,领头高高的。手上戴着光洁的手套,连打牌也不脱。颈脖上套了几条沉重的金链子,双腕戴着手镯,耳朵上挂着两个圆圆的头像垂饰,其中一个是亚历山德拉女王的头像。她手里拎一只黑色的缎子提包,嘴里不住地咀嚼着牛皮糖。

  〔注①:俄罗斯帝国最后一位沙皇尼古拉二世的皇后。〕

  “见到您很高兴,凯里先生,”她说。“您这是首次光临晚会,对不?我想您有点儿局促,不过没必要这样,真的没必要。”

  班奈特小姐为了不使人们感到拘束,真是费尽了心机。她不停地拍拍人们的肩头,随后爽朗地哈哈大笑。

  “我不是个淘气鬼吧?”她失声叫着,同时把脸转向菲利普,“您对我一定会有看法吧?可我就是忍不住呀。”

  凡是来参加晚会的人都到了。绝大多数是年轻店员,其中有至今尚未找到女友的小伙子,也有还没找到可心的小伙子陪自己外出散步的妙龄女郎。有几个年轻人,一副绅士派头,身穿普通西装,佩着雪白的领带,衣袋里装着块鲜红的手帕,一个个跃跃欲试,准备在此大显身手。他们有一种忙忙碌碌然而又心不在焉的神气。有的表现出一副信心十足、踌躇满志的样子,而有的却心急如焚,用一种热切的目光不停地左顾右盼着。不一会儿,一位浓发如云的女郎坐定在钢琴边,十指敏捷地掠过琴键,发出一阵嘈杂的声响。观众们安静下来后,她目光朝四下里扫视了一遍,然后报出歌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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