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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虽说他日子一向过得并不富裕,可他从来不曾想到会落到饿肚子的地步。这种事情是从来不会在跟他生活在一起的人们中间发生的。他感到羞愧难言,就像是患有一种不光彩的疾病似的。他的经验已不足以对付目下所处的困境。他除了继续在医院留下去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对此,他感到不胜惊愕。他有个模糊的希望:事情总会好转的,他不怎么相信眼下发生的事儿会是真的。想当初刚开始上学那会儿,他常常想他的学校生活不过是场梦,一觉醒来就会发觉自己回到了家里的。但是不久,他想到一个星期左右之后他将囊空如洗,一文不名,得赶紧想法子赚些钱。要是早已取得了医生资格,即使拖了只跛足,他还是可以到好望角去,因为当时对医护人员的需求量极大。要不是身有残疾,他也许早被征入经常被派出国外的义勇骑兵队了。菲利普找到了医学院的秘书,询问是否可以让他辅导智力差的学生,但是那位秘书却说他根本无望做这种事儿。菲利普阅读医学界报纸上的广告栏,发现有个人在富勒姆路上开了片药房,便去向这个人申请当一名无医生资格的助手。菲利普上门去找那个人洽谈时,发觉那位医生朝他的跛足瞥了一眼。当听到菲利普说自己还是个四年级生,那医生便立即表示他的经验还不够。菲利普心里明白这只是个托辞而已,那个人是不愿录用一位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灵活的助手的。随后,菲利普把注意力转向其他赚钱的方式。他既懂法文又懂德文,凭这一点,也许能找到个文书的职位。虽然羞于按广告要求预先寄一份个人申请书,但他还是向那些要求出示证件的公司提出了申请。不过他毫无资历可言,也没有人给他推荐。他意识到无论是他的法文还是他的德文,都不足以应付生意经,因为他对商业用语一窍不通,再说他既不会速记也不会打字。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考虑给那位作为他父亲遗嘱执行人的律师写封信,但是又终究不敢写,因为他违背了这位律师的明白无误的劝告,把抵押着他的全部财产的契据卖了个精光。菲利普从大伯那儿得知,尼克逊先生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尼克逊先生从会计室里得知,菲利普这一年里是既毫无作为又吊儿郎当。

  “我宁可饿死,”菲利普喃喃地自言自语。

  有那么一两次,他起了自杀的念头。从医院药房里很容易就可以弄到些毒药,想到这里,他不无欣慰地认为,即使事情到了最坏的地步,他手边就有毫无痛苦地结果自己生命的办法。但是,这件事他压根儿没认真考虑过。当米尔德丽德遗弃他随格里菲思出走时,他悲恸欲绝,真想以一死来了却精神上的痛苦。可眼下他并不像那次一样想寻死觅活的。菲利普记起了急救室那位女护士对他说的一番话。她说,人们更经常的是为无钱而不是为失恋而自杀的。他认为自己倒是个例外。在这当儿,他不禁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菲利普多么希望能对人诉说自己满腹的忧虑,但他又不能让自己把这些忧虑和盘托出。他感到难为情。他继续外出寻找工作。他已经三个星期未付房租了,对房东太太解释说他到月底才能得到一笔钱。房东太太听后没有作声,只是噘起了嘴巴,脸上冷若冰霜。到了月底,房东太太跑来询问菲利普,说让他先付些房租这种做法是否适宜。房东太太的话使他感到一阵恶心。他说手头无钱,付不出房租,但他告诉房东太太,说他将写信给他大伯,下星期六他肯定能够结清积欠的赁金。

  “嗯,我希望你能结清欠账,凯里先生,因为我自己也得交房租呀,我可无法老是让帐拖欠下去。”她说话时虽说语气平和,但话中夹带着一种使人发怵的斩钉截铁的味儿。她顿了顿后又说:“下星期六你再不付房租,我可要去向医院秘书告状了。”

  “喔,会付的,你就放心吧。”

  房东太太瞧了他一会儿,随即朝空荡荡的房间扫视了一眼。等她再次启口时,仍然口气平平,语调平缓,彷佛是在说一件最平淡无奇的事儿似的。

  “我楼下有块热乎乎、香喷喷的大块肉,如果你愿意到楼下厨房去的话,我欢迎你来分享这顿午饭。”

  菲利普顿时感到自己浑身燥热,羞得无地自容,差一点没哭出声来。

  “太谢谢您了,希金斯太太,不过我现在一点儿也不觉得饿。”

  “那好,先生。”

  房东太太一走,菲利普猛地扑倒在床上,使劲握紧双拳,竭力克制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一〇〇〗

  星期六。菲利普曾答应房东太太在这一天缴纳房租。一个星期来,他天天引颈期待着什么新情况出现,结果什么工作也没找着。他可从未沦入这般绝望的境地,因而不觉茫然,束手无策。他内心里总认为这一切是个荒谬绝伦的玩笑。他身边只有几枚铜币,凡是用不着穿的衣服都典卖光了。他的住处还有几本书和一些零星什物,也许还可以卖一两个先令。可是,房东太太却虎视眈眈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生怕自己从住处拿东西出来时遭到房东太太的阻截。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房东太太,说他缴不起房租,可他又没有这么个勇气。眼下是六月中旬,夜晚倒还温暖宜人。于是,菲利普决定在外过夜。他沿着切尔西长堤缓步而行,那河面一平如镜,无声无息。最后,他走累了,便坐在一张长条椅上打个盹儿。他蓦地从梦中惊醒过来,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梦见一位警察把他推醒,催逼着他继续往前走。但是,他张开眼皮一看,发觉身边并无旁人。不知怎么的,他又抬步朝前走去,最后来到奇齐克,在那儿又睡了一觉。长条椅硬撅撅的,睡得很不舒服,不多时他便醒了。这一夜似乎特别的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一股凄苦之情爬上了他的心头,不知究竟怎么办才好。他为自己竟在长堤上过夜而感到害臊,觉得这件事似乎特别丢脸。坐在暗地里,他直觉得双颊阵阵发烫。此刻,他回想起那些从前亦有过此番经历的人们对他讲的话来,而那些人中间,有的还是当牧师、军官的,还有曾经念过大学的哩。他暗自纳闷,自己是否也会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去加入那列排在慈善机关前面的队伍中去,等着施舍一碗汤喝。与其如此,倒不如以自杀了此残生,他可不能像那样子苟且偷生。劳森要是得知他落到这般田地,肯定会向他伸出援助之手的。为了顾全面子而不去恳求帮助,这种做法是荒唐的。他真弄不懂自己怎么会堕入这般凄惨的境地的。他一向审时度势,总是尽力去做自己认为是最好的事情,可眼下一切都乱了套。他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并不认为他比其他任何人来得更为自私,可如今他却陷入了这种困厄的境地,事情似乎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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