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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学生们听后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笑声。蒂勒尔大夫闪烁着兴奋的目光,朝他们扫视了一下。然后,他按了按铃,吩咐探头进来的传达说:

  “请叫复诊女病人进来。”

  在传达把复诊女病人领进就诊室时,他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同住院医生聊起天来。女病人徐徐进入房间,中间有一队队身患贫血症,额前留着蓬松的刘海,嘴唇惨白的姑娘。她们吃的食物很粗糙,而且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但她们还是患有消化不良症。那些上了年纪的妇人,有胖墩墩的,也有瘦骨嶙峋的,因生育过多,天一凉就咳个不停,过早地衰老了。这些女人身上,这病那病的,应有尽有。蒂勒尔大夫和住院医生很快就把她们打发走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小小的就诊室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浑浊。住院医生看了看手上的表。

  “今天初诊的女病人多不多?”蒂勒尔大夫问了一声。

  “我想不会少的,”住院医生回答说。

  “我们还是让她们都进来吧。你继续替老病号看。”

  初诊的女病人被唤进了就诊室。男人生病,大都是由饮酒过度而引起的,可对女人来说,她们的疾病则大半是由营养不良引起的。到了六点钟光景,病人全都看完了。由于全神贯注地站了整整一个下午,再加上房间里空气浑浊,菲利普觉得筋疲力尽。此时,他同其他几位助手一起踱向医学院去用茶。他感到工作富有情趣,令人向往,表面看来虽然粗陋,但其间却富有人情味,倒是艺术家们用来创作的好素材。菲利普突然想到自己本人就处在艺术家的地位上,而那些病人不过是捏在自己手中的泥团,心头不觉掠过一阵狂喜。当回忆起自己当年在巴黎度过的时光时,菲利普饶有兴味地耸了耸肩。那会儿,他抱着创造出美好事物的目的,成天热中于色彩、声调、价值,天晓得是些什么玩意儿。同男男女女的病人直接打交道,使他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感。他发觉在端详他们的面孔和倾听他们的谈吐中间自有无穷的乐趣。他们走起路来,各有各的姿势,有的粗鲁地拖曳着脚步,有的踏着轻快的碎步,有的迈着缓慢、沉重的步子,还有的则羞羞答答,忸怩不前。往往只要瞧一眼他们的外表就知道他们从事何种职业。你学会该怎么发问才能使他们懂得你的意思,你会发现在哪些问题上他们通常是要撒谎的,这时你晓得该问哪些问题才能从他们嘴里掏出真情来。你发觉人们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提着相同的问题。在接受对危急病症开的处方时,有的人不是启齿一笑就是开个玩笑,可有的却一脸丧气,绝望至极。菲利普发觉自己同这些人在一起时,就不像以往同别人在一起时那样害羞胆怯。他并不感到他有什么怜悯,因为怜悯意味着自己在摆架子。同他们在一起时,他大有如鱼得水之感。他还发觉自己有能耐叫他们安下心来,而每天大夫叫他检查病人时,他彷佛觉得那病人怀着一种特殊的信任感把自己托付给他似的。

  “也许,”菲利普暗自思忖着,这当儿,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呢,“也许我生来就是当医生的料子。如果我无意中选择了正适合我干的事儿,那简直太有趣了。”

  在菲利普看来,助手们中间只有他才能领悟到那些下午值班中的富有戏剧性的意趣。对其他助手来说,那些男女仅仅是一个个病人而已。要是病情错综复杂,他们就欢迎;要是病情一目了然,他们就会觉得厌烦。他们为听到了杂音或为检查出肝病而不胜惊讶;听到肺部发出的一种异乎寻常的响声,他们就会喋喋不休地议论起来。但是,对菲利普来说,事情远不止于此。他只是看看他们的长相,头部的形状,手、眼神以及鼻子的高低,就觉得兴趣盎然。在那门诊室里,他看到的是被不测之故侵袭的人的本性,此时世俗的面具被粗暴地撕下了,呈现在眼前的是赤裸裸的心灵。有时还会看到一种无师自通的禁欲主义的表现,那情景简直动人心魄。有一次,菲利普遇上一位粗鲁、目不识丁的男病人。他告诉菲利普说他的病已无可救药,但说话时极力控制自己的情感。面对使得这位老兄在陌生人面前还是那么坚毅的奇妙的本能,菲利普不由得惊讶不已。要是他本人面对着自己的心灵时,是否也能这样勇敢呢?是否会向绝望的情感低头屈服呢?有时候也会发生令人悲伤的事情。一次,有位少妇带了她妹妹来作体检。那位姑娘年方十八,容颜娇嫩,生着一对大大的蓝眼睛。有那么一会儿,浅色的头发在一缕秋天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缕缕金光。她的肤色美得惊人。在场的几位助手微笑地盯视着她。在这几间邋里邋遢的门诊室里,他们很少看到这样的窈窕女郎。那位少妇开始介绍亲属病史,说她的父母双亲均死于肺结核。一位弟弟和一位妹妹也由于同样的原因而夭亡了。她们姐妹俩是这家的幸存者。那位姑娘近来老是咳嗽,还日见消瘦。她解开罩衫,露出那白如牛奶的脖子。蒂勒尔大夫默默地检查着。同往常一样,他的动作敏捷利落。他吩咐两三个助手用听诊器诊听他手指示的部位。接着,他叫那位姑娘扣好衣服。那位少妇站得稍远一点。为了不让那姑娘听见,她压低了嗓门说话。她的声音因害怕而发颤了。

  “大夫,她没得肺病,是不?”

  “恐怕她毫无疑问是得了。”

  “她是最后一个了。她再一走,我可没一个亲人了。”

  那个少妇嘤嘤抽泣起来。蒂勒尔大夫脸色阴郁地望着她。他私下里想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同样活不长。那姑娘转过身来,发觉她姐姐在流泪。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血色渐渐从她那张妩媚的脸蛋上褪去,两行泪珠顺着双颊扑簌而下。她们俩站了分把钟,无声地抽泣着。接着,那少妇把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几个人都忘了,走到她妹妹跟前,一把把她搂在怀里,一前一后地摇晃着,彷佛是在哄婴儿似的。

  她们走后,一位学生问道:

  “你认为她还能活多久?”

  蒂勒尔大夫耸了耸双肩。

  “她的兄弟和姐妹一发现症状以后三个月就死了。她也会是这样的。假如她们有钱,那还可以想想办法。你可不能叫她们上圣马利兹医院去呀。对她们这种人来说,无法可想。”

  一天,来了位身体强壮、正当盛年的中年汉子。他身上有块地方终日疼痛不止,使他备受折磨。可给他看病的这位跛脚医生看来并没有使他的疼痛有丝毫的减轻,最后诊断为不治之症,只有等死。这不是那种令人胆寒然而还是情有可原的不可避免的死亡,因为科学在这病症面前也束手无策嘛。这种死亡之所以不可避免,是因为这个人不过是错综复杂的社会文明这部庞大机器上的一个小小齿轮,就像一部自动机那样,压根儿无力改变自己周围的环境。要病痊愈,他就得彻底休息。然而,蒂勒尔大夫并没有要求他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你该换个轻微的工种干干。”

  “在我那个行业里,可没一件轻活。”

  “嗯,你再这样干下去,是要送命的。你的病可不轻呢。”

  “你的意思是说我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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