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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后来,你同我邂逅相逢,而且又对我那么好。我钦佩你,是因为你聪明,再说,找到了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这有多可贵啊。我爱过你。但万万没料到会有如此结局,而且我一点儿过错都没有。”

  她又淌下了眼泪,不过此时她较能控制住自己,用菲利普的手帕蒙住自己的脸。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感。

  “再给我些水喝,”她说。

  她擦了擦眼睛。

  “抱歉,我竟做出这种蠢事来。我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啊。”

  “太对不起你了,诺拉。我想叫你知道的是,我非常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他不知道诺拉究竟看中了他什么。

  “唉,事情全是一个样,”她叹息地说,“倘若要男人们待你好,你就得待他们狠;要是待他们好,他们就给你罪受。”

  诺拉从地板上站起来要走,她向菲利普投来长长的、沉静的一瞥,接着是一阵叹息声。

  “太莫名其妙了。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

  菲利普突然打定了主意。

  “我想我还是告诉你,我不想让你把我看得太坏了,你是我的话,也是没有办法的啊。米尔德丽德已经回来了。”

  诺拉涨红了脸。

  “你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我是当然应该知道的。”

  “我不敢讲。”

  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把帽子戴正。

  “劳驾叫辆出租马车,”她说,“我实在走不动了。”

  菲利普走到门口,叫住一辆路过的双轮双座马车。当她跟随他走到街上时,他发现她脸色非常苍白,不禁吃了一惊。她的步履沉重,好像转眼间变得苍老了似的。看到她的病容,他不忍心让她独自一人回去。

  “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陪你回去。”

  见她不置可否,他便坐进了马车。他们默默地驶过大桥,穿过几条穷街陋巷,孩子们尖声呼喝着在马路上戏耍。马车来到诺拉寓所门前时,她没有立刻走出车子,看上去她似乎不能聚集足够的力气来挪动步子。

  “我希望你原谅我,诺拉,”菲利普说。

  她把眼睛转向菲利普。此时他发觉那双眼睛又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但是她还是极力使自己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可怜的人!你太为我担忧了,你不必费心。我不怪你。我会好起来的。”

  她轻轻地、敏捷地抚摸他的脸,以表示她对他不怀怨恨之心,这一动作仅仅起点暗示的作用,如此而已。然后,她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去。

  菲利普付了车资后,便朝米尔德丽德的寓所走去。他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沉重心情,真想把自己臭骂一顿。但是,为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还能做些什么。路过一片水果店时,他记起了米尔德丽德喜欢吃葡萄。他非常感激自己能够通过回忆记起她的每一种嗜好来表达对她的爱慕之情。

  〖七十二〗

  以后的三个月里,菲利普每天都去看望米尔德丽德。他去时随身带著书,一用过茶点,便埋首攻读,这当儿,米尔德丽德便躺在沙发上欣赏小说。有时,他抬起头来,盯着她瞧上一会儿,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意。然而,米尔德丽德总是能察觉出他向自己投来的目光。

  “别望着我浪费你的时间,傻瓜!快做你的功课吧,”她说。

  “好一个独裁者,”他兴高采烈地应答着。

  菲利普见房东太太进来铺台布准备开饭,便放下书本,兴致勃勃地同她打趣逗乐。这位房东太太是个上了年纪、个儿瘦小的伦敦人,伶牙俐齿的,具有逗人发笑的幽默感。米尔德丽德已经同她交上了朋友,并且还把导致自己处于目前这种不幸境遇的种种情况,对她作了一番详尽的但是虚假的叙述。这位好心肠的瘦小女人却深受感动,觉得只要米尔德丽德日子过得舒适,再大的麻烦也不为大。米尔德丽德出于礼貌起见,建议菲利普以她兄长的身分出现。他俩在一起用餐,米尔德丽德的胃口变幻莫测。但每当订到能引起她的食欲的饭菜时,菲利普心里总有说不出的高兴。看到她就坐在自己的对面,他不禁为之心醉;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不时地拉起她的手紧紧地攥着。饭后,米尔德丽德坐进靠近壁炉的安乐椅里,他则紧挨着她坐在地板上,身子倚着她的双膝,嘴里叼着支烟。他俩常常不言不语。有时,发觉她打着盹儿,菲利普便不敢动作,生怕惊醒她,悄没声息地坐在那儿,眼睛懒懒地望着炉火,尽情享受着他的幸福。

  “午觉睡得香吗?”她醒来时,他笑吟吟地问道。

  “我可没睡,”她回答说,“只是闭闭眼睛就是了。”

  她从来不会承认自己睡着的。她生性冷漠,而眼下她身体状况也没有使她感到特别的不便之处。她为了自身的健康,可算是费尽心机,不论什么,只要他愿意提出建议,她都照听不误。每天早晨,只要天好,她都出去,在外面待上一段时间。天气不太冷的话,她就坐在圣詹姆士公园里。一天余下的时光,她全是悠闲地坐在沙发里消磨掉的,不是读着一本又一本的小说,就是同房东太太在一块儿唠叨扯淡。她就爱说东道西的,其谈兴之浓,经久不衰。她对菲利普絮絮叨叨地讲述房东太太的身世,谈论住在客厅那层楼上的房客以及左邻右舍的趣闻轶事。时而她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对菲利普诉说起自己害怕分娩的痛苦,生怕自己因此而撒手人世。接着,又把房东太太以及那位住在客厅那层楼上的太太的分娩情况,对菲利普从头至尾说了个罄尽。(至于那位住在客厅那层楼上的太太,米尔德丽德还不认识呢。“我这个人就喜欢清静,”她说,“可不是那种见人就搭讪的人儿。”)她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既兴奋又惊悸的口吻娓娓叙来,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她对近在眼前的临产一事,却处之泰然。

  “不管怎么说,我不是第一个生孩子的女人呀,对不?况且大夫说我是不会有什么麻烦的。你瞧,看来我还不是生来就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呢。”

  眼看产期将至,米尔德丽德去找了房东欧文太太。欧文太太给她推荐了一位大夫,米尔德丽德每隔一周去检查一次。这位大夫索费十五畿尼。

  “当然咯,我完全可以还他的价,不过这位大夫是欧文太太竭力推荐的,因此我想总不能因小失大吧。”

  “如果你觉得愉快、舒适,费用我才不在乎呢!”菲利普说。

  菲利普为她做什么,她都心安理得,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而在菲利普这方面说来,他就喜欢为她花钱,每给她一张五英镑的钞票,都在他心头激起一种幸福感和自豪感。菲利普给了她好一笔数字的钱,因为她从来不是算计着花钱的。

  “我也说不清钱是怎么花的,”她自言自语地说,“就像水似的,都从我指缝里流掉了。”

  “这不打紧,”菲利普说,“我能为你做的,我都乐意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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