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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亲爱的狄更斯,”他喃喃地说。当察觉到自己的感情激昂起来,他不觉莞尔。

  “你放弃学画,就不感到后悔吗?”海沃德问道。

  “不后悔!”

  “看来你是喜欢行医的?”

  “不,恰恰相反,我很不喜欢当医生。不过也没有旁的事情可做呀。头两年的功课重得快把人压垮了,再说,遗憾的是,我可没一点儿科学家的气质。”

  “哦,你可不能再见异思迁了。”

  “嗯,不会的。我要坚持学医。我想,到了病房,我会更加喜欢上这一职业的。我有个想法,我对人比对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都更有兴趣。照我看,只有当医生,才能享有充分的自由。你把知识装在脑子里,拎着医疗器械箱,外加几味药,你就可以到处混饭吃。”

  “这么说,你是不想当一名开业医师的?”

  “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想当开业医师,”菲利普回答说。“我一取得医院的职位,便去搭乘海轮。我想到东方去——到马来群岛、暹罗、中国等等地方去——-然后,我将找些零星的工作干干。事情总是有得做的,比如说,印度闹霍乱病啦,诸如此类。我还想去周游列国。一个经济拮据的人要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行医。”

  〔注①:泰国的旧称。〕

  接着他们来到了格林威治。英尼戈·琼斯设计的宏伟的大厦,仪态雍容地正视着河面。

  〔注①:英国著名建筑师、舞台设计师。〕

  “嘿,快瞧,那儿准是可怜的杰克跳下去捞钱的地方,”菲利普说。

  他们俩在公园里信步闲逛。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嬉耍,他们的吆喝声响遍整个公园。年迈的海员们这儿一群那儿一帮地坐着晒太阳。这儿弥漫着一种百年前的那种古朴的气息。

  “你在巴黎白白浪费了两年,有些可惜,”海沃德感叹了一声。

  “白白浪费?瞧那个孩子的动作,瞧那阳光穿过树叶照在地上的图案,再瞧瞧头顶上那块天——啊,要是我不到巴黎去,我就看不到那儿的天空。”

  海沃德发觉菲利普语塞哽咽,不禁诧异地凝视着他。

  “你怎么啦?”

  “没什么。对不起,我太伤感了。不过,这半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渴望着来观赏一下大自然的美。”

  “你过去一直很讲究实际。真有趣,还能从你嘴里说出那种话来。”

  “去你的,我可不想变得有趣,”菲利普哈哈笑着说。“走,咱们喝杯浓茶去!”

  〖六十五〗

  海沃德的来访,给菲利普带来了莫大的好处,冲淡了他对米尔德丽德的思念。回首往事,菲利普不胜厌恶之至。他自己也闹不清,过去怎么会堕入那种不体面的爱情中去的。每当想起米尔德丽德,菲利普心中不免忿恨交加,全是米尔德丽德使他蒙受这奇耻大辱。此时,呈现在他想象中的是被夸大了的她人身、仪态方面的瑕疵。他一想到自己竟同米尔德丽德这种女人有过一段暧情昧意的纠葛,不禁不寒而栗。

  “这一切都表明我的意志是多么脆弱啊,”菲利普喃喃地说。先前那段经历,犹如一个人在社交场合犯下的过错,过错之严重,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宽宥,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把它从记忆中抹去。他对自己先前的堕落十分憎恶。这倒帮了他的忙。他像一条蜕了皮的蛇,怀着厌恶的心情,鄙夷地望着自己过去的躯壳。他为自己恢复了自制力而感到欣喜若狂。菲利普意识到,在他沉湎于人们称之为爱情的痴情之中的时候,他失去了世界上多少别的乐趣啊。那种滋味他可尝够了。要是那就叫爱情,那他从此再也不会堕入那张情网中去了。菲利普把自己的一些经历告诉了海沃德。

  “索夫克勒斯不就祈求有朝一日能挣脱吞噬他最诚挚爱情的情欲这头野兽吗?”他问道。

  〔注①:古希腊悲剧作家。〕

  菲利普俨然一副获得了新生的样子。他贪婪地呼吸着周围的空气,彷佛从来没有呼吸过似的。他像稚童般惊喜地打量着世间万物。他把那段痴狂时期看作是服了半年的劳役。

  海沃德来伦敦后没几天,菲利普接到一张寄自布莱克斯泰勃的请柬,邀请他去参观在一家美术馆举办的画展。他带上海沃德一同前往。在浏览画展目录册时,他们发现劳森也有一张画参加了这次预展。

  “我想请柬就是他寄的,”菲利普说,“我们找他去,他肯定站在自己那幅画的前面。”

  那张露思·查利斯的肖像画被摆在一个角落里,劳森就站在这张画的附近。他头戴一顶轻便的大帽子,身着宽大的浅色服装。置身在蜂拥而来观赏预展的时髦人物中问,他显出一副迷离惝怳的神色。他热情地同菲利普打招呼,随即同往常一样,又口若悬河地给菲利普诉说起他搬来伦敦住下了,露思·查利斯是个轻佻的女子,他租到了一间画室,并因代销一张肖像而得到一笔佣金等等。他提议他俩在一起用餐,藉此机会好好叙谈叙谈。菲利普使他想起了他的相识海沃德。菲利普饶有兴趣地看着劳森面对海沃德的风雅的服饰和堂皇的气派有点儿肃然起敬的样子。

  他俩奚落挖苦劳森,比在劳森和菲利普合用的那间寒怆的小画室里还要厉害。

  吃饭的时候,劳森继续讲他的新闻。弗拉纳根业已返回美国。克拉顿不见了。克拉顿得出个结论,说一个人一旦同艺术和艺术家搭上关系,就不可能有所作为,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即脱离。为使出走顺利,弗拉纳根同他在巴黎的朋友们一个不落地都吵翻了。他培养了一种给他们诉说令人难堪的事实的才能,迫使他们以极大的耐心听他宣布说,他在巴黎已经待够了,准备去赫罗纳定居。这座位于西班牙北部、深深吸引着他的小城镇,还是在他乘车去巴塞隆那的路上偶然发现的吶。他现在就独自一人住在那儿。

  “我怀疑他能有什么出息,”菲利普说。

  克拉顿就好做出人为的努力,来表达人们头脑里混沌不清的问题,因此,变态、易怒同他这个人就完全相称。菲利普朦胧觉得自己也是这样,不过,对他来说,是他的道德行为使他陷入了困窘。那就是他的自我表现的方式,至于对此怎么办,他可心中无数。但是,他没有时间来继续他的思索,因为劳森坦率地把同露思·查利斯的风流韵事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她遗弃了他,转而同一位刚从英国来的青年学生打得火热,闹得乌烟瘴气。劳森认为应该有人出来干预并拯救那个年轻人,要不她将毁了他。菲利普暗自忖度着,劳森最感伤心的还是他画画的中途突然闯进了那个关系破裂的插曲。

  “女人们对艺术缺乏真正的感受力,”他说。“她们只是佯装她们有罢了。”不过,他末了几句话倒是相当旷达:“话得说回来,我毕竟还给她画了四张画儿,至于正在画的这最后一张画儿,不能肯定是否还能画成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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