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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我将亲自主持葬礼。我答应过路易莎,安葬她的事儿绝不让别人插手。”

  当牧师拿起第二块蛋糕时,菲利普朝他投去不满的目光。在这种场合竟要吃两块蛋糕,他不能不认为他大伯过于贪恋口腹之欲了。

  “玛丽·安做的蛋糕,真是没说的。我怕以后别人再也做不出这么出色的蛋糕。”

  “她不打算走吧?”菲利普吃惊地喊道。

  从菲利普能记事的时候起,玛丽·安就一直待在牧师家里。她从未忘记过菲利普的生日,到时候总要送他件把小玩意儿,尽管礼物很不象样,情意可重呢。菲利普打心眼里喜欢她。

  “不,她要走的,”凯里先生回答,“我想,让个大姑娘留在这儿欠妥当吧。”

  “我的老天,她肯定有四十多啦。”

  “是啊,我知道她有这把岁数了。不过,她近来有点惹人讨厌,管得实在太宽啦。我想这正是打发她走的好机会。”

  “这种机会以后倒是不会再有了呢,”菲利普说。

  菲利普掏出烟来,但他大伯不让他点火。

  “行完葬礼后再抽吧,菲利普,”他温和地说。

  “好吧,”菲利普说。

  “只要你可怜的路易莎伯母还在楼上,在这屋子里抽烟,总不太得体吧。”

  葬礼结束后,银行经理兼教会执事乔赛亚·格雷夫斯又回转牧师公馆进餐。百叶窗拉开了,不知怎的,菲利普身不由己地生出一种如释重负之感。遗体停放在屋子里,使他感到颇不自在。这位可怜的妇人生前堪称善良、温和的化身,然而,当她身躯冰凉、直挺挺僵硬地躺在楼上卧室里,却似乎成了一股能左右活人的邪恶力量。这个念头使菲利普不胜惊骇。

  有一两分钟光景,餐室里只剩他和教会执事两个人。

  “希望您能留下来陪您大伯多住几天,”他说。“我想,眼下不该撇下他孤老头子一个人。”

  “我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打算,”菲利普回答说,“如果他要我留下来,我是很乐意尽这份孝心的。”

  进餐时,教会执事为了给那位不幸丧偶的丈夫排解哀思,谈起了布莱克斯泰勃最近发生的一起失火事件,这场火灾烧毁了美以美会教堂的部分建筑。

  “听说他们没有保过火险,”他说,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有没有保火险还不是一个样,”牧师说。“反正到时候重建教堂,还不是需要多少就能募集到多少。非国教的教徒们总是很乐意解囊捐助的。”

  “我看到霍尔登也送了花圈。”

  霍尔登是当地的非国教派牧师。凯里先生看在耶稣份上——耶稣正是为了拯救他们双方而慷慨捐躯的嘛——在街上常同他颔首致意,但没向他说过一句话。

  “我想这一回出足风头了,”他说。“一共有四十一只花圈。您送来的那只花圈漂亮极啦,我和菲利普都很喜欢。”

  “算不上什么,”银行家说。

  其实,他也很得意,注意到自己送的花圈比谁都大,看上去好不气派。他们议论起参加葬礼的人。由于举行葬礼,镇上有些商店甚至都未开门营业。教会执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通告,上面印着:“兹因参加凯里太太的葬礼,本店于下午一时前暂停营业。”

  “这可是我的主意哪,”他说。

  “他们这份情意我领受了,”牧师说,“可怜的路易莎要是在天有灵也会心生感激的。”

  菲利普只顾自己吃饭。玛丽·安把那天当成主日对待,所以,他们就吃上了烤鸡和鹅莓馅饼。

  “你大概还没有考虑过墓碑的事吧?”教会执事说。

  “不,我考虑过了,我打算搞个朴素大方的石头十字架。路易莎向来反对讲排场。”

  “搞个十字架倒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要是你正在考虑碑文,你觉得这句经文如何:留在基督身边,岂不更有福分?”

  牧师噘起了嘴。这执事简直像俾斯麦,什么事都想由他来作主!他不喜欢那句经文。这似乎是有意在往自己脸上抹灰。

  “我想那段经文不妥吧。我倒更喜欢这一句:主赐予的,主已取走。”

  “噢,你喜欢这个!我总觉得这一句似乎少了点感情。”

  牧师尖酸地回敬了一句,而格雷夫斯先生答话时的口吻,在那位鳏夫听来又嫌过于傲慢,简直不知分寸。要是他这个做丈夫的还不能为亡妻的墓碑选择经文,那成何体统!经过一段冷场之后,他们把话题转到教区事务上去了。菲利普跑到花园里去抽烟斗。他在长凳上坐下,蓦地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几天以后,牧师表示希望菲利普能在布莱克斯泰勃再住几个星期。

  “好的,我觉得这样安排很合乎我的心意,”菲利普说。

  “我想叫你待到九月份再回巴黎去,不知行不行。”

  菲利普没有回答。最近他经常想到富瓦内对他讲过的话,兀自拿不定主意,所以不愿多谈将来的事儿。假如他放弃学美术,自然不失为上策,因为他有自知之明,深信自己在这方面不可能超群出众。不幸的是,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才这么想,别人会以为他是知难而退,认输了,而他就是不肯服输。他生性倔强,明知自己在某方面不见得有天赋,却偏要和命运拼搏一番,非在这方面搞出点名堂不可。他绝不愿让自己成为朋友们的笑柄。由于这种个性,他本来很可能一时还下不了放弃学画的决心,但是环境一换,他对事物的看法也突然跟着起了变化。他也像许多人那样,发现一过了英吉利海峡,原来似乎是至关重要的事情,霎时间变得微不足道了。原先觉得那么迷人、说什么也舍不得离开的生活,现在却显得索然无味。他对那儿的咖啡馆,对那些烹调手艺相当糟糕的饭馆,对他们那伙人的穷酸潦倒的生活方式,油然生出一股厌恶。他不在乎朋友们会对他有什么看法了。巧言善辩的克朗肖也罢,正经体面的奥特太太也罢,矫揉造作的露思·查利斯也罢,争吵不休的劳森和克拉顿也罢,所有这些人,菲利普统统感到厌恶。他写信给劳森,麻烦他把留在巴黎的行李物品全寄来。过了一星期,东西来了。菲利普把帆布包解开,发现自己竟能毫无感触地定睛打量自己的画。他注意到了这一事实,觉得很有趣。他大伯倒急不可待地想看看他的画。想当初,牧师激烈反对菲利普去巴黎,如今木已成舟,他倒无所谓了。牧师对巴黎学生的学习生活很感兴趣,一个劲儿问这问那,想打听这方面的情况。事实上,他因为侄儿成了画家而颇有几分自豪。当有人来作客,牧师总寻方设法想逗菲利普开腔。菲利普拿给他看的那几张画模特儿的习作,牧师看了又看,兴致才浓哩。菲利普把自己画的那幅米格尔·阿胡里亚头像放在牧师面前。

  “你干嘛要画他呢?”凯里先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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