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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他狡猾地问了几个问题,菲利普一听就知道他很想了解巴黎画家的私生活情况。尽管他口口声声说画家的私生活糟透了,但实际上却巴不得能听到他想象中画家们所过的那种淫逸放浪生活的细枝末节。他时而狡黠地眨眨眼睛,时而颇有城府地窃笑几声,那意思分明是说:菲利普休想瞒得过他,得好好从实招来。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对这类事的内情暗幕也并非一无所知。他问菲利普是否去过蒙马特尔,那儿下至坦普尔酒吧,上至皇家交易所,全是享有盛名的冒险家的乐园。他真想编些词儿,说自己曾去过“红磨坊游乐场”呢!他们这顿午餐菜肴精美,酒也香醇醉人。艾伯特·普赖斯酒足饭饱之余,兴致更高了。

  〔注①:巴黎北部的一个区,艺术家的聚居地。〕

  “再来点白兰地吧,”咖啡端上餐桌时,他说,“索性破点财啰!”

  他搓了搓手。

  “我说呀,我还真想在这儿过夜,明儿再回去呢。让咱俩一块儿消度今宵,老弟意下如何?”

  “你是要我今儿晚上陪你去逛蒙马特尔?见你的鬼去吧!”菲利普说。

  “我想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回答得那么一本正经,反倒把菲利普逗乐了。

  “再说,你的神经恐怕也消受不了哪,”菲利普神态严肃地说。

  艾伯特·普赖斯最后还是决定搭下午四时的火车回伦敦去,不一会儿,他就和菲利普分手了。

  “再见了,老弟,”他说。“告诉你,过些日子我还要上巴黎来的,到时候我再来拜访你,让咱们痛痛快快地乐一下。”

  那天下午菲利普心神不定,索性跳上一辆公共汽车过河去迪朗·吕埃尔画铺,看看那儿可有什么新的画儿展出。然后,他沿着大街信步闲逛。寒风劲吹,卷地而过。行人裹紧大衣,蜷缩着身子,想挡住侵骨的寒气。他们愁眉锁眼,行色匆匆,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态。此刻,在那白色墓碑林立的蒙帕纳斯公墓的地下,准像冰窖似的阴冷彻骨。菲利普感到自己在此茫茫人世间,好不孤独,心头不禁涌起一股莫可名状的思乡之情。他想找个伴儿。但眼下这时候,克朗肖正在工作,克拉顿从来就不欢迎别人登门造访,劳森正忙着给露思·查利斯画另一幅肖像,自然不希望有人来打扰。于是他决计去找弗拉纳根。菲利普发现他在作画,不过正巴不得丢下画来跟人聊聊。画室里又舒适又暖和,这个美国学生比他们大多数人都阔绰。弗拉纳根忙着去张罗茶水。菲利普端详着弗拉纳根那两幅准备送交巴黎艺展的头像。

  “我要送画去展出,脸皮未免厚了点吧,”弗拉纳根说。“管他吶,我就是要送去。阁下认为这两张画够糟的吧?”

  “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菲利普说。

  事实上,这两幅画的手法之巧妙,令人拍案。凡是难以处理的地方,均被作画人圆熟地回避掉了;调色用彩很大胆,透出一股刚劲之气,叫人惊讶之余,更觉得回味无穷。弗拉纳根虽不懂得绘画的学问或技巧,倒像个毕生从事绘画艺术的画家,信手挥毫,笔锋所至,画面顿生异趣。

  “如果规定每幅画的欣赏时间不得超过三十秒钟,那你弗拉纳根啊,包管会成为个了不起的大画家,”菲利普笑着说。

  这些年轻人之间倒没有那种相互奉承、吹吹拍拍的风气。

  “在我们美国,时间紧着呢,谁也抽不出三十秒钟的工夫来看一幅画,”弗拉纳根大笑着说。

  弗拉纳根虽然算得是天字第一号的浮躁之徒,可他心肠之好,不但令人感到意外,更叫人觉得可爱。谁要是生了病,他自告奋勇地充当看护。他那爱说爱笑的天性,对病人来说,着实胜过吃药打针。他生就一副美国人的脾性,不像英国人那样严严控制自己的情感,唯恐让人说成是多愁善感。相反,他认为感情的流露本是人之天性。他那充溢的同情心,常使一些身陷苦恼的朋友感激不尽。菲利普经过几天来好大一番折腾,心情沮丧,弗拉纳根出于真心好意,说呀笑呀闹个没完,一心想把菲利普的劲头鼓起来。他故意加重自己的美国腔——他知道这是惹英国人捧腹的绝招——滔滔不绝地随口扯淡,他兴致勃勃,想入非非,那股快活劲儿就别提了。到时候,他们一起去外面吃饭,饭后又上蒙帕纳斯游乐场,那是弗拉纳根最喜欢去的娱乐场所。黄昏一过,他的兴头更足了。他灌饱了酒,可他那副疯疯癫癫的醉态,与其说是酒力所致,还不如归之于他天生活泼好动。他提议去比里埃舞厅,菲利普累过了头反倒不想睡觉了,所以很乐于上那儿走一遭。他们在靠近舞池的平台上找了张桌子坐下。这儿地势稍高,他们可以一边喝啤酒一边看别人跳舞。刚坐下不久,弗拉纳根一眼瞧见了个朋友。他发狂似地喊了一声,纵身越过栅栏,跳到舞池里去了。菲利普打量着周围的人群。比里埃舞场并非是上流人士出入的游乐场所。

  那是个星期四的晚上,舞厅里人头躜动,其中有些是来自各个学院的大学生,但小职员和店员占了男客的大多数。他们穿着日常便服:现成的花呢上装或式样古怪的燕尾服——而且还都戴着礼帽,因为他们把帽子带进了舞厅,跳舞的时候帽子无处可放,只得搁在自己的脑袋上。有些女的看上去像是佣人,有些是浓妆艳抹的轻佻女子,但大多数是售货女郎,她们身上穿的虽说是些便宜货,却是模仿河对岸的流行款式。那些个轻佻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像杂耍场里卖艺的,要不就是有意学那些名噪一时的舞蹈演员的模样;她们在眼睛周围涂了一层浓浓的黑色化妆品,两颊抹得鲜红。真不知道什么叫害臊。舞厅里的白色大灯,低低挂着,使人们脸上的阴影越发显得浓黑。在这样的强光之下,所有的线条似乎都变得钢硬死板,而周围的色调也显得粗俗不堪。整个舞厅里呈现一片乌烟瘴气的景象。菲利普倾靠在栅栏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下,他的耳朵里听不到音乐声了。舞池里的人们忘情地跳着。他们在舞池里缓缓地转着圈子,个个神情专注,很少有人说话。

  舞厅里又闷又热,人们的脸上沁出亮晶晶的汗珠。在菲利普看来,他们平时为了提防别人而戴上的那层道貌岸然的假面具,此刻全部剥落下来,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说来也怪,在此恣意纵乐的时刻,他们全都露出了兽类的特征:有的像狐狸,有的像狼,也有的长着愚不可及的山羊似的长脸。由于他们过着有害身心的生活,吃的又是营养不足的食物,他们脸上带着一层菜色。庸俗的生活趣味,使他们的面容显得呆板愚钝,唯有那一双狡诈的小眼睛在骨溜溜地打转。他们鼠目寸光,胸无大志。你可以感觉到,对所有这些人来说,生活无非是一长串的琐事和邪念罢了。舞厅里空气浑浊,充满了人身上发出来的汗臭。但他们狂舞不止,彷佛是受着身体内某种力量的驱使,而在菲利普看来,驱使他们向前的乃是一股追求享受的冲动。他们不顾一切地想逃避这个充满恐怖的现实世界。……命运之神凌驾于他们头上。他们跳呀,跳呀,彷佛他们的脚下是茫茫无尽头的黑暗深渊。他们之所以缄默不语,是因为他们隐隐感到惊恐。他们好似被生活吓破了胆,连他们的发言权也被剥夺了,所以他们内心的呼声到了喉咙口又被咽了回去。他们的眼神凶悍而残忍;尽管他们的兽欲使他们脱却了人形,尽管他们面容显得卑劣而凶狠,尽管最糟糕的还在于他们的愚蠢无知,然而,那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极度痛苦,使得这一群浑浑噩噩之徒,显得既可怕而又可怜。菲利普既厌恶他们,又为他们感到痛心,对他们寄予无限的同情。

  他从衣帽间取出外衣,跨出门外,步入凛冽的寒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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