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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谢谢您的美意。我也真想饱饱眼福呢。”

  “我就住在这儿附近,”她带着几分歉意说,“走十分钟就到了。”

  “噢,行啊,”他说。

  他们沿着大街走去。她拐入一条小街,领着菲利普走进一条更加狭陋的小街,沿街房屋的底层都是些出售廉价物品的小铺子。最后总算到了。他们爬上一层又一层的楼梯。她打开门锁,他们走进一间斜顶、开着扇小窗的小顶室。窗户关得严严的,屋里弥漫着一股霉味。虽然天气很冷,屋里也不生个火,看来这屋子从来就没生过炉子。床上被褥凌乱。一把椅子,一口兼作脸盆架的五斗橱,还有一只不值几个钱的画架——这些就是房间里的全部陈设。这地方本来就够肮脏的了,再加上满屋子杂物,凌乱不堪,看了真叫人恶心。壁炉架上,胡乱堆放着颜料和画笔,其间还搁着一只杯子、一个脏盆子和一把茶壶。

  “请你往那边站,我好把画放到椅子上,让你看清楚些。”

  她给菲利普看了二十张长十八厘米,宽二十厘米左右的小幅油画。她把它们一张接一张地搁在椅子上,两眼留神着菲利普的脸色。菲利普每看完一张,就点点头。

  “这些画你很喜欢,是吗?”过了一会儿,她急不可待地问。

  “我想先把所有的画看完了,”他回答道,“然后再说说自己的看法。”

  菲利普强作镇静,其实心里又惊又慌,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这些画不单画得糟糕,油彩也上得不好,像是由不懂美术的外行人涂上去似的,而且毫无章法,根本没有显示出明暗的层次对比,透视也荒唐可笑。这些画看上去就像是个五岁小孩画的。可话得说回来,要果真出自五岁小孩之手,还会有几分天真的意趣,至少试图把自己看到的东西按原样勾画下来。而摆在眼前的这些画,只能是出于一个市井气十足、脑袋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庸俗画面的画匠之手。菲利普还记得她曾眉飞色舞地谈论过莫奈和印象派画家,可是摆在他面前的这些作品,却是蹈袭了学院派最拙劣的传统。

  “喏,”她最后说,“全在这儿了。”

  虽说菲利普待人接物不见得比别人更诚实,但要他当面撒一个弥天大谎,倒也着实使他为难。在他说出下面这段话的时候,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我认为这些都画得挺不错的。”

  她那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嘴角处还漾起一丝笑容。

  “我说,你要是觉得这些画并不怎么样,就不必当面捧我。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这确实是我的心里话。”

  “难道没什么好批评的了?总有几幅作品,你不那么喜欢的吧。”

  菲利普无可奈何地四下张望了一眼。他瞥见一幅风景画,一幅业余爱好者最喜欢画的风景“小品”:画面五彩缤纷,画着一座古桥,一幢屋顶上爬满青藤的农舍,还有一条绿树成荫的堤岸。

  “当然啰,我也不想冒充行家,说自己对绘画很精通,”他说,“不过,那幅画究竟有多大意思,我可不太明白。”

  她的脸刷地涨得通红。她赶紧把那幅画拿在手里,把背面对着菲利普。

  “我不懂你干嘛偏偏选这张来挑剔。这可是我所画过的最好的一幅。我相信自己的眼力没错。至于画的价值,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这种事儿是没法把着手教的。”

  “我觉得所有这些都画得挺不错的,”菲利普重复了一句。

  她带着沾沾自喜的神情望着那些画。

  “依我看,这些画完全拿得出去,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菲利普看了看表。

  “我说,时间不早了。我请你去吃顿便饭,肯赏脸吗?”

  “这儿我已准备好了午饭。”

  菲利普看不到一丝午饭的影子,心里想:也许等他走后,看门人会把午餐送上来的吧。他只想快点离开这儿,屋里的那股霉味把他头都熏疼了。

  〖四十七〗

  到三月份,画室里热闹了起来,大家净忙着为一年一度的巴黎艺展投送画稿。唯独克拉顿超然物外,说不准备任何作品,还把劳森送去的两幅头像画大大奚落了一番。这两幅画显然出自初学者之手,是直接根据模特儿写生的,不过笔力苍劲,有股雄浑之气,而克拉顿所追求的,是完美无缺的艺术,他不能容忍火候功力还未到家的彷徨逡巡之作。他耸耸肩对劳森说,一些连画室门都拿不出的习作,竟要送去展览,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即使后来那两幅头像被画展处接受了,他仍然固执己见。弗拉纳根也试了运气,结果送去的画被退了回来。奥特太太送去了一幅《母亲之像》,一幅具有一定造诣、无可非议的二流作品,被挂在十分显眼的地方。

  劳森和菲利普打算在自己的画室里举行一次聚餐会,对劳森的作品荣获公展聊表庆贺之意。这时海沃德也到巴黎来小住几天,正好凑上了这场热闹。打他离开海德堡之后,菲利普还没见到过他。菲利普一直很盼望能再次见到海沃德,可是如今真的会了面,倒不觉有点失望。海沃德的模样变了。一头金黄色的柔发变得稀稀拉拉,随着姣好容颜的迅速衰败,人也显得干瘪瘪的没一点生气。那对蓝眼睛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整个面容都带点灰溜溜的神情,然而他的思想却似乎丝毫未变。可惜,使十八岁的菲利普深为叹服的那种文化素养,对二十一岁的菲利普来说,似乎只能激起轻蔑之情。菲利普已今非昔比:往日那一整套有关艺术、人生和文学的见解,而今一概视如敝屣;至于那些至今仍死抱住这些迂腐之见的人,他简直无法容忍。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多么急于在海沃德面前露一手。等他陪着海沃德参观美术馆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也不过刚接受过来的革命观点,一古脑儿端了出来。菲利普把海沃德领到马奈的《奥兰毕亚》跟前,用颇带戏剧性的口吻说:

  “我愿意拿古典大师的全部作品,来换取眼前的这一幅杰作,当然委拉斯开兹、林布兰和弗美尔的作品除外。”

  〔注①:荷兰风俗画家。〕

  “弗美尔是谁?”海沃德问。

  “哟,亲爱的老兄,你连弗美尔都不知道?你莫非是还没开化怎么的。要是连弗美尔也不知道,人活着还有啥意思。他是唯一具有现代派风格的古典大师。”

  菲利普把海沃德从卢森堡展览馆里硬拖了出来,催着他上罗浮宫去。

  “这儿的画都看完了?”海沃德怀着那种唯恐有所遗漏的游客心理问。

  “剩下的净是些微不足道的作品,你以后可以自己带着导游手册来看。”

  到了罗浮宫之后,菲利普径直领着他的朋友步入长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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