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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对于古德沃西先生这样一个循规蹈矩、道貌岸然的当家人来说,法国首都乃是酒色之徒恣意行乐的天堂。第二天上午他问经理,眼下可有什么“够味”的东西能饱饱眼福。他深得巴黎之行的乐趣,说不时来这儿走一遭,可以防止脑袋儿“生锈”。晚上,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吃过饭之后,他就带着菲利普到红磨坊和情人游乐场去。当他捕捉到那些淫秽场面时,那对小眼睛顿时忽溜忽溜放光,嘴角也禁不住浮起一丝狡猾的淫笑。那些专为外国人安排的寻欢作乐场所,他都一一跑遍了。事后,他又感叹一句:堂堂一个国家,竟放纵这类事儿,到头来不会有好结果的。有一回观看一出小型歌舞剧,台上出现了一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女伶,他用胳膊肘轻轻捣了一下菲利普,接着还指给他看那些在剧场内四下招摇的体态丰满、身材高大的巴黎名妓。他领给菲利普看的,是个庸俗低级的巴黎,但是菲利普却用一双被幻觉蒙住的眼睛,看着这个扑朔迷离的城市。一清早,他匆匆出了旅馆,来到爱丽舍田园大街,伫立在协和广场边上。时值六月,空气清新柔和,整个巴黎像抹了一层银粉似地清澈明亮。菲利普感到自己的心飞到了人群之中。他想,这儿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浪漫之乡。

  他们在巴黎待了将近一周,于星期日离开。当菲利普深夜回到巴恩斯的暗淡寓所时,他已最后拿定了主意。他将解约赴巴黎学画。不过为了不让人觉得他不明事理,他决计在事务所待满一年再走。到八月中旬他有两周假期,临走之前他要对赫伯特·卡特讲明,自己无意再回事务所。尽管菲利普可以强迫自己每天到事务所上班应卯,却没法叫自己对工作发生兴趣,哪怕只是装装门面。他脑子里无时不在想着将来。一过七月半,工作开始清闲下来,他借口要应付第一次考试,得去听业务讲座,经常不上班。他利用这些时间跑国家美术馆。他翻阅各种有关巴黎和绘画的书籍,埋头研读罗斯金的论著,另外还看了瓦萨里写的许多画家传记。他特别欣赏高里季奥的一生经历;他想象自己伫立在某幅不朽杰作跟前大声呼喊:An ch'io son'pittore。现在他不再游移不定,深信自己是块做大画家的料子。

  〔注:十六世纪,意大利建筑师、画家及传记作家。〕
  〔注:一四九四-一五三四,意大利画家。〕
  〔注:意大利语,我是个画家。〕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试试自己的运气了,”他自言自语说。“人生贵在冒险嘛。”

  八月中旬总算盼到了。卡特先生这个月在苏格兰消夏,所内一切事务由主管员全权处理。自巴黎之行以来,古德沃西先生似乎对菲利普有了几分好感,而菲利普想想反正自己很快就要远走高飞,对这个可笑的小老头也总忍着点,不多所计较。

  “凯里,你明天就要去休假了?”傍晚下班时,古德沃西先生对他说。

  一整天菲利普不断对自己念叨:这可是自己最后一次坐在这间可恨的办公室里了。

  “是啊,我的第一年见习期算熬到头了。”

  “恐怕你干得并不怎么出色呢。卡特先生对你很不满意。”

  “我对卡特先生更不满意哩,”菲利普轻松地回敬了一句。

  “凯里,我觉得你不该用这种腔调说话。”

  “我不打算回来了。咱们有约在先,要是我不喜欢会计师的工作,卡特先生愿意把我所付的见习合同费用退还我一半,我只要待满一年就可以歇手不干。”

  “我劝你三思而行,别这么仓促作出决定。”

  “早在十个月以前,我就开始讨厌这儿的一切,讨厌这儿的工作,讨厌这间办公室。我讨厌伦敦。我宁可在街头扫地,也不愿再在这儿混日子。”

  “好吧,说实在的我也觉得你不适合于干会计师这一行。”

  “再见了,”菲利普边说边伸出手来。“我得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如果我给你们添了麻烦,还请多多包涵。我差不多打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干不好的。”

  “好吧,要是你果真主意定了,那就再见吧。不知你今后作何打算。要是你有机会上这一带来,不妨请进来看看我们。”

  菲利普呵呵一笑。

  “恐怕我的话很不中听,不过实话实说,我打心底里希望以后别再见到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位。”

  〖三十九〗

  菲利普把自己的打算向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和盘托出,但是后者说什么也不肯点头同意。他有这么种高见:一个人不管干什么,都得有始有终。他也像所有软弱无能者一样,过分强调不该朝三暮四,见异思迁。

  “当初要当会计师,那可纯粹出于你自愿,谁也没强迫过你,”他说。

  “我当初所以选中这一行,是因为我当时看到要进城,就只有这么个机会。我现在讨厌伦敦,讨厌那差使,说什么也别想叫我再回那儿去。”

  听到菲利普要想习艺当画家,凯里夫妇丝毫不掩饰他们的满腔愤慨。他们正告菲利普,别忘了他父母是上等人,画画儿可不是个正经的行业,那是放荡不羁之徒干的,既不体面,又不讲道德。而且还要上巴黎!

  “只要我在这事情上还有点发言权,我是绝不会放你去巴黎鬼混的,”牧师口气坚决地说。

  那是个罪恶的渊薮。妖艳的荡妇,巴比伦的娼妓,在那儿公开炫耀自己的罪恶,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比它更邪恶的城市了。

  “你从小受到良好教育,有着上等人和基督徒的教养,如果我放你到魔窟去受诱惑,我就辜负了你已故双亲对我的嘱托。”

  “嗯,我知道我不是个基督徒,现在甚至连自己是不是上等人也开始有点怀疑,”菲利普说。

  双方唇枪舌剑,各不相让。菲利普还得等上一年才能自行支配父亲留下的那一小笔遗产。凯里先生明确提出,在这期间菲利普要想得到生活费,非得继续留在事务所里不可。

  菲利普明白,自己如果不打算继续干会计师这行业,必须趁现在离开,这样,所付的见习合同费还可以收回一半。但牧师根本听不进去。菲利普再也按捺不住,冲口说了些刺耳、伤人的话。

  “你有什么权利把我的钱往水里扔!”最后他这么说。“这毕竟是我的钱,不是吗?我又不是三岁娃娃。如果我拿定主意去巴黎,你想拦也拦不住。你想强迫我回伦敦,办不到!”

  “要是你干的事我认为不合适,我一个子儿也不给,这一点我是办得到的。”

  “好吧,我才不在乎呢!反正巴黎我是去定了,我可以变卖我的衣服、书籍,还有我父亲的首饰。”

  路易莎伯母默默地坐在一边,又焦急又痛心她看到菲利普已经气昏了头,知道自己这时候不管说些什么,都只会往火上浇油。最后,牧师宣称他不想再谈论此事,说罢,神气十足地离开了房间。叔侄俩一连三天彼此不理不睬。菲利普写信给海沃德询问巴黎的情况,决计一有回音立即动身。凯里太太翻来覆去琢磨这件事。她觉得菲利普由于怨恨她丈夫,结果把她自己也牵扯了进去。这个想法使她好生苦恼。她打心眼里疼爱这孩子。最后她主动找菲利普谈了,菲利普向她倾诉衷肠,谈到自己对伦敦所抱幻想的破灭,谈到对前途的憧憬和自己的远大志向,她一字不漏地悉心听着。

  “也许,我混不出什么名堂来,但至少得让我试试。总不至于比待在那个讨厌的事务所内更没出息。我感到自己还能画上几笔,自觉在这方面还有几分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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