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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菲利普不大明白干嘛今天就不行呢?不过,她要这么说自己也管不着。

  “你要我待在家里?”他微笑着说。

  “噢,亲爱的!不,你去吧。去吧。我要想象一下你顶着带咸味的波浪,畅游在广阔海面上的情景。”

  他拿起帽子,悠然走开了。

  “真是娘儿们的蠢话,”他暗自嘀咕了一声。

  不过他感到兴奋,快乐,飘飘然。她显然已完全被自己迷住啦。他一瘸一拐地走在布莱克斯泰勃的大街上,带点儿目空一切的神气,打量着过往行人。他同不少人有点头之交,他微笑着向他们颔首致意,心想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己的风流事儿,那该多好啊!他真巴不得能有个把人晓得呢。他想他要给海沃德写信,而且在脑子里构思起来。信里,他要谈到花园和玫瑰,还有那位娇小玲珑的法国女教师,她像玫瑰丛中的一朵奇葩,芬芳馥郁,妖艳异常。他要说她是法国人,因为……嗯,她在法国住了那么多年,差不多也算得上个法国人了。再说,如果把整个事儿毫不走样地和盘托出,也未免有点不雅,不是吗?他要告诉海沃德他俩初次见面的情景:她穿着一袭漂亮的薄纱衣裙,还献给了他一朵鲜花。为了描写这一情景,他还编了一首玲珑剔透的短诗:阳光和海水赋予爱情以烈焰和魔力,星星更增添了诗情画意,古色古香的牧师公馆花园正是天造地设的谈情说爱的场所。他的情人颇像梅瑞狄斯笔下的人物,虽算不上是露茜·弗浮莱尔,也比不上克拉拉·米德尔顿,但她千妩百娇的媚态,却非笔墨所能形容。菲利普的心口突突直跳。他的联翩浮想,使他心醉神迷,所以当他水淋淋地爬回海滩,抖抖嗦嗦地钻进更衣车之后,又堕入漫漫遥想之中。他想着自己钟爱的情人。在给海沃德的信里,他要这样来描绘她:玲珑娇小的鼻子,流星似的棕色大眼睛,还有一头浓密的棕色柔发,把脸埋在这样的发堆里才真是妙不可言呢;说到她的皮肤,白腻如象牙、光洁似日光,面颊像是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她多大了?也许是十八岁吧。她叫她缪赛。她笑声清脆,宛如溪水淙淙;说起话来,嗓音之轻柔婉转,胜过人间最甜美悦耳的音乐。

  〔注:梅瑞狄斯小说《理查德·弗浮莱尔的苦难》中的女主人公。〕
  〔注:梅瑞狄斯小说《利己主义者》中的女主人公。〕

  “你出神想啥啊?”

  菲利普蓦地收住脚步。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慢吞吞地走着。

  “我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地方就开始向你招手了,瞧你这副神不守舍的德行。”

  威尔金森小姐站在他面前,取笑他那副吃惊的神情。

  “我想我得来接你哩。”

  “你想得真周到,”他说。

  “让你吓了一跳,是吗?”

  “有那么一点,”他承认说。

  他到底还是给海沃德写了封长达八页的信。

  时光荏苒,剩下的两周时间转眼过去了。虽然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去花园散步的时候,威尔金森小姐照例要感叹又是一天过去了,但菲利普的勃勃兴致并未因此而有所消减。一天晚上,威尔金森小姐提出,如果她能放弃柏林的工作而在伦敦另找个差事,该多称人心意啊。这样他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菲利普嘴上敷衍说,真要能那样就好了,但实际上,这种前景并没有在他心中激起半点热情。他指望在伦敦能开始一种奇妙的新生活,最好别受到任何牵累。他在讲述自己今后的打算时口气过于随便了些,威尔金森小姐一眼就看出,他是恨不得马上就能远走高飞呢。

  “你要是爱我,就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了,”她哭着说。

  他猛吃一惊,闭口不言语了。

  “我多傻啊,”她咕哝着。

  他万万没料到她竟哭了起来。他心肠很软,平时就怕看到别人伤心落泪。

  “哦,真抱歉。我哪儿对不起你啦?别哭呀。”

  “哦,菲利普,别把我丢了。你不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我一生多么不幸,是你让我感受到人生的幸福。”

  他默默地吻着她。她的声调里确实饱含着极大的痛楚,他害怕了。他万万没料到她的话全然出自肺腑,绝非说着玩的。

  “我实在很抱歉。你知道我很喜欢你。我巴不得你上伦敦来呢。”

  “你知道我来不了的。这儿很难找到工作,而且我也讨厌英国生活。”

  菲利普被她的悲苦不幸所打动,几乎不再意识到自己是在扮演某种角色,他抱住她,越搂越紧。她的泪水隐隐使他高兴,他热烈地吻她,这回倒是出于一片真情。

  但一两天后,她却当众大闹了一场。牧师公馆举行了一次网球聚会,来客中有两位年轻姑娘,她们的父亲是印度驻军的退休少校,最近才到布莱克斯泰勃安的家。姐妹俩长得很漂亮,姐姐和菲利普同庚,妹妹大约小一两岁。她们习惯于同青年男子交往,肚子里装满了有关印度避暑地的逸闻趣事(那时,拉迪亚德·吉卜林的短篇小说风靡于世,人人竞相阅读)。她们同菲利普嘻嘻哈哈开玩笑,而菲利普也觉得很新鲜——布莱克斯泰勃的年轻小姐对待牧师的侄子都有点一本正经——快活得什么似的。不知是哪个魔鬼附到他身上,他竟放肆地同那姐妹俩打情骂俏起来;由于这儿只有他这么个年轻人,她俩也相当主动地凑合上来。碰巧她俩的球艺都很不错,而菲利普本来就觉得同威尔金森小姐推来拍去很不过瘾(她来布莱克斯泰勃时刚开始学打网球),所以等他喝完茶,着手安排比赛阵容时,便建议先由威尔金森小姐同副牧师搭档,跟副牧师太太对阵,然后才让他与新来的人交锋。他在奥康纳大小姐身边坐下,压低嗓门对她说:

  〔注①:二十世纪英国小说家、诗人。〕

  “我们先把那些个窝囊废打发掉,随后我们痛痛快快地打上一盘。”

  显然,他的悄悄话给威尔金森小姐偷听到了,只见她把球拍往地上一扔,说是闹头疼,扭身便走。大家都看出来她是生气了。菲利普见她竟然当众耍脾气,很是恼火。他们撇开她,重新安排了阵容,但不多一会儿凯里太太来叫他了。

  “菲利普,你伤了埃米莉的心。她回到房里,这会儿在哭呢。”

  “干嘛要哭?”

  “哦,说是什么窝囊废对局的事儿。快到她跟前赔个不是,说你不是有意要伤她的心的,好孩子,快去!”

  “好吧!”

  他敲敲威尔金森小姐的房门,见没人应声,便径自走了进去。只见她扑在床上,嘤嘤抽泣着。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嘿,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管我,我再不想同你讲话了。”

  “我怎么啦?我很抱歉,没想到让你伤心了。我不是有意的。听我说,快起来!”

  “哦,我多么不幸。你怎忍心这么对待我。你知道我讨厌那套无聊玩意儿。我所以有这份兴致,还不是为了想和你在一块儿玩。”

  她站起身,朝梳妆台走去,往镜子里飞快地瞟了一眼,然后颓然倒在椅子里。她把手帕捏成个小球,轻轻拭擦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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