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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欧林太太绝口不提这次谈话的经过。过了一两天,她把餐席的座次变换了一下。她问宋先生是否愿意坐到她这一头来,始终那么温文尔雅的宋先生欣然从命。卡西莉对这一改变满不在乎。似乎是因为他俩的关系反正在这幢公寓里已是尽人皆知,他们也就越发肆无忌惮。现在,他们不再瞒着人偷偷地一起出外散步,而是每天下午都大大咧咧地到小山凹那儿蹓跶。显然,他们已不在乎旁人的说三道四。闹到最后,甚至连秉性温和的欧林教授也沉不住气了,他坚持要妻子同那个姓宋的谈一次。教授太太这回把宋先生拉到一边,对他好言规劝:他不该败坏那姑娘的名誉;他正危及整个公寓的名声;他必须明白他的所作所为有多荒唐,有多邪恶。但是,她得到的却是面带微笑的矢口否认;宋先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他对卡西莉小姐不感兴趣,他从来没同她一起散过步。所有这一切纯属子虚乌有,全是捕风捉影。

  “啊,宋先生,您怎能这么说呢?人家不止一次看到你们俩在一起。”

  “不,您搞错了。哪有这种事呢。”

  他始终笑眯眯地望着教授太太,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细牙。他泰然自若,什么也不认账。他厚脸而又文雅地百般抵赖。最后,教授太太冒火了,说那姑娘自己也承认爱上他了。但是宋先生还是不动声色,脸上仍旧挂着微笑。

  “扯淡!扯淡!根本没这种事。”

  教授太太从他嘴里掏不出一句实话来。天气渐渐变得十分恶劣,又是下雪,又是降霜。然后,冰融雪化,一连好几天,让人感到无精打采,出外散步也变得索然无味。一天晚上,菲利普刚上完教授先生的德语课,站在客厅里同欧林太太说话,还没说上几句,只见安娜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妈妈,卡西莉在哪儿?”她说。

  “大概在她自己房间里吧。”

  “她房间里没有灯光。”

  教授太太惊叫一声,神情沮丧地望着女儿。安娜脑袋里的念头也在她脑际闪过。

  “打铃叫埃米尔上这儿来,”她嗓音嘶哑地说。

  埃米尔是个笨头笨脑的愣小子,吃饭时,他在桌旁伺候,平时屋里的大部分工作都丢给他一个人干。他应声走了进来。

  “埃米尔,到楼下宋先生的房间去,进去时别敲门。要是里面有人,你就说是来照看火炉的。”

  在埃米尔呆板的脸上,不见有半点惊讶的表示。

  他慢吞吞地走下楼去。教授太太母女俩任房门开着,留神楼下的动静。不一会儿,他们听见埃米尔又上楼来了,他们忙招呼他。

  “屋里有人吗?”教授太太问。

  “宋先生在那儿。”

  “就他一个人吗?”

  他抿起嘴,脸上绽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不,卡西莉小姐也在那儿。”

  “哟,真丢人,”教授太太叫了起来。

  这会儿,埃米尔咧嘴笑了。

  “卡西莉小姐每天晚上都在那儿。一待就是几个小时。”

  教授太太开始绞扭双手。

  “哟,真可恶!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这,可不关我的事,”他回答,同时慢吞吞地耸了耸肩。

  “我看他们一定赏了你不少钱吧,走开!走吧!”

  他脚步蹒跚地向门口走去。

  “一定得把他们撵走,妈妈,”安娜说。

  “那让谁来付房租呢?税单就要到期了。得把他们撵走,说得多轻巧!可是他们一走,我拿什么来付账。”她转身面朝菲利普,脸上挂着两串热泪。“哎,凯里先生,您不会把听到的话声张出去吧。假如让福斯特小姐知道了,”——就是那位荷兰老处女——“假如让福斯特小姐知道了,她会立刻离开这儿的。假如大家都跑了,咱们就只好关门大吉。我实在无力维持下去。”

  “我当然什么也不会说的。”

  “如果让她再在这儿待下去,我可不愿再理睬她了,”安娜说。

  那天晚上吃饭时,卡西莉小姐准时入席就座。她脸色比平日红些,带着一股执拗的神情。但是宋先生没有露面,菲利普暗自思忖,他今天是有意要躲开这个难堪的局面吧。不料最后宋先生还是来了,满脸堆笑,一双眼睛忽溜忽溜转着,为自己的姗姗来迟不住连声道歉。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硬要给教授太太斟一杯他订的摩泽尔葡萄酒,另外还给福斯特小姐斟了一杯。屋子里很热,因为炉子整天烧着,窗户又难得打开。埃米尔慌慌张张地奔来跑去,不过手脚倒还算利落,好歹把席上的人挨个儿应付了过去。三位老太太坐在那儿不吭声,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气;教授太太哭了一场,似乎还没恢复过来;她丈夫不言不语,闷闷不乐。大家都懒得启口。菲利普恍惚觉得,在这伙一日三餐与他共坐一席的人身上,似乎有着某种令人胆寒的东西,在餐室那两盏吊灯的映照下,他们看上去同往常有些异样,菲利普隐隐感到局促不安。有一回,他的目光偶然同卡西莉小姐相遇,他觉得她的目光里射出仇恨与轻蔑。屋子里空气沉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似乎大家被这对情人的兽欲搞得心神不宁;周围有一种东方人堕落的特有气氛:炷香袅袅,幽香阵阵,还有窃玉偷香的神秘味儿,似乎逼得人直喘粗气。菲利普感觉得到额头上的脉管在搏动。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奇怪的感情搞得他如此心慌意乱,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极其强烈地吸引他,而同时又引起他内心的反感和惶恐。

  这种局面延续了好几天,整个气氛令人恶心,人们感到周围充斥着那股违反常理的情欲,小小客寓中所有人的神经都被拉得紧紧的,似乎一碰即崩。只有宋先生神态如故,逢人还像以前那么笑容满面,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彬彬有礼。谁也说不准他的那种神态算是文明的胜利呢,还是东方人对于败倒在他们脚下的西方世界的一种轻蔑表示。卡西莉则四处招摇,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气。最后,这种局面甚至连教授太太也感到忍无可忍了。惊恐之感突然攫住她心头,因为欧林教授用极其严峻的坦率的口气向她点明,这一众人皆知的私通事件,可能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这件丑事说不定会闹得满城风雨,而她就得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海德堡的好名声,连同自己一生惨淡经营的寄宿公寓的良好声誉毁于一旦。不知怎地,她也许是被一些蝇头小利迷住了心窍,竟一直没想到这种可能性。而现在,她又因极度的恐惧而乱了套,几乎忍不住要立时把这姑娘撵出门去。幸好安娜还算有见识,给柏林的那位伯父写了封措辞谨慎的信,建议他把卡西莉领走。

  但是,教授太太在横下心决计忍痛牺牲这两个房客之后,再也憋不住心头的一股怨气,非要痛痛快快地发泄一通不可——她已经克制了好久啦。现在她可以当着卡西莉的面,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已经写信给你伯父了,卡西莉,要他来把你领走。我不能再让你在我屋里待下去。”

  教授太太注意到那姑娘脸色刷地发白,自己那双溜圆的小眼睛禁不住一闪一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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