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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菲利普觉得自己的穿戴整齐竟受到了不能宽容的责备,顿时飞红了脸。他最近也开始注意起打扮来,还从英国带来了几条经过精心挑选的漂亮领带。

  夏天偶然以征服者的姿态来到了人间。每天都是丽日当空的晴朗天气。湛蓝的天空透出一股傲气,像踢马刺一样刺痛人的神经。街心花园内的那一片青葱翠绿,浓烈粗犷,咄咄逼人;还有那一排排房屋,在阳光的照晒下,反射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白光,刺激着你的感官,最终使你无法忍受。有时,菲利普从沃顿那里出来,半路上就在街心花园的婆娑树影下找张条凳坐下歇凉,观赏着璀璨的阳光透过繁枝茂叶在地面交织成的一幅幅金色图案。他的心灵也像阳光那样欢乐雀跃。他沉醉在这种忙里偷闲的欢乐之中。有时,菲利普在这座古老城市的街头信步漫游。他用敬爱的目光瞧着那些属于大学生联合会的学生,他们脸上划开了一道道日子,血迹斑斑,头上戴着五颜六色的帽子,在街上高视阔步。午后,他常同教授太太公寓里的女孩子们一道沿山麓闲逛。有时候,他们顺着河岸向上游走去,在浓荫蔽日的露天啤酒店里用茶点。晚上,他们在市立公园里闲逛,聆听小乐队的演奏。

  菲利普不久就了解到这幢屋子里各人所关切的问题。教授的长女特克拉小姐同一个英国人订了婚,他曾在这座寓所里待过一年,专门学习德语,后来回国了。婚礼原定于今年年底举行,不料那个年轻人来信说,他父亲——一个住在斯劳的橡胶商——不同意这门亲事,所以特克拉小姐常常偷洒相思泪。有时候,可以看到母女俩厉目圆睁,嘴巴抿得紧紧的,细嚼细咽地读着那位勉为其难的情人的来信。特克拉善画水彩画,她偶尔也同菲利普,再加上另一位姑娘的陪同,一起到户外去写生画意。俊俏的赫德威格小姐也有爱情方面的烦恼。她是柏林一个商人的女儿。有位风流倜傥的轻型机车兵军官堕入了她的情网。他还是个“冯”哩。但是,轻型机车兵军官的双亲反对儿子同一个像她这种身分的女子缔结亲事,于是她被送到海德堡来,好让她把对方忘掉。可是她呢,即使海枯了,石烂了,也没法将他忘掉的;她不断同他通信,而那位情郎也施出浑身解数,诱劝他那气冲牛斗的父亲回心转意。她红着脸,把这一切全告诉了菲利普,一边说一边妩媚地连声叹息,还把那个风流中尉的照片拿出来给菲利普看。教授太太寓所里的所有姑娘中,菲利普最喜欢她,出外散步时总是想法子挨在她身边。当别人开玩笑说他不该如此明显地厚此薄彼时,他的脸红到了耳根。菲利普在赫德威格小姐面前,破天荒第一次向异性吐露了心声,可惜纯粹是出于偶然罢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姑娘们如果平时不出门,就在铺满绿天鹅绒的客厅里唱唱小曲,那位一向以助人为乐的安娜小姐,卖力地为她们弹琴伴唱。赫德威格小姐最喜欢唱的一支歌叫《Ich Liebe dieh》(《我爱你》)。一天晚上,她唱完了这首歌,来到阳台上,菲利普则站在她身边,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忽然想到要就这首歌子谈一下自己的感受。他开口说:

  〔注①:德国贵族的名字前面往往加上个“冯”(von)字。〕

  “Ich Liebe dieh·”

  他讲起德语来,结结巴巴,一边还搜索枯肠找自己需要的词儿。他真正只停顿了一剎那的工夫,可就在他要往下说的时候,赫德威格小姐却接过了话碴:

  “Ach,Hers Carey Sle mussen mlr nleht'du' sagen”(不许您用第二人称单数这样对我说话)。

  菲利普感到浑身一阵燥热,其实他根本没有勇气在少女面前这样亲昵放肆,可他一时怎么也想不出话来辩解。要是对她解释说,他并非在表示自己的想法,只是随口提到一首歌的歌名罢了,这未免有失骑士风度。

  “Entschnldipen Sie,”(请您原谅)他说。

  “没关系,”她悄声儿说。

  她嫣然一笑,悄悄地抓住菲利普的手,紧紧一握,然后返身回进客厅。

  翌日,菲利普在她面前窘得什么似的,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出于羞愧,菲利普尽可能躲着她点。姑娘们像往日那样邀他出外散步,他推托有事,婉言谢绝了。可是赫德威格小姐瞧准了个机会,趁没有他人在场的当儿对菲利普说:

  “您干嘛要这样呢?”她和颜悦色地说,“您知道,我并没因您昨晚讲的话而生您的气呀。您要是爱上我,那也是没办法的嘛。我很高兴呢。话得说回来,虽说我还没有同赫尔曼正式订婚,但我绝不会再爱别人了,我已把自己看作他的新娘啦。”

  菲利普脸又红了,但这次他倒俨然摆出一副求爱遭到拒绝的神情。

  “但愿您非常幸福,”他说。

  〖二十四〗

  欧林教授每天给菲利普上一堂课。他开了一张书单,规定菲利普要读哪些著作,为最后研读巨著《浮士德》作好准备。与此同时,欧林教授独具匠心地一上来先教菲利普学一册莎翁剧作的德译本,莎翁的剧作他在中学里就念过的。那阵子,歌德在德国正处于盛名的顶峰。尽管歌德对爱国主义持相当傲慢的态度,但他还是作为民族诗人被德国人接受了。自一八七〇年战争爆发以来,他似乎更成了最能体现民族团结的光辉代表人物之一。热情冲动的人们,听到炮击格拉夫洛的隆隆排炮声,似乎沉迷在五朔节前夜的颠狂之中。然而,一个作家之所以伟大,其标志就在于不同的人可以从他的作品里汲取到不同的灵感。这位憎恶普鲁士人的欧林教授,对歌德却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只有他那些庄严肃穆的作品,才为神志清醒的人提供了一个能抵御当代人蛮横进攻的庇护所。近来在海德堡,经常有人提到一位戏剧家的大名,去年冬天,他的一个剧本在剧院上演时,追随者欢呼喝采,而正派人士却报以一片嘘声。在教授太太家的长桌旁,菲利普不止一次听到人们在议论这件事;逢到这种场合,欧林教授一反泰然自若的常态,挥拳拍桌,大声吼叫,他那低沉悦耳的喉音压倒了所有的反对意见。这出戏纯粹是乱弹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他硬逼着自己坐等戏演完,讲不出自己是厌烦呢,还是更感恶心。要是将来的戏剧都成了这副模样,那还不如趁早让警察出面干预,把所有戏院都来个大封门的好。欧林教授可不是个拘谨古板的夫子,他在皇家剧院观看闹剧时,听到台上伤风败俗之徒的插科打诨,也同所有观众一样捧腹大笑。可是在上面讲的那出戏里,除了乌七八糟的东西外,什么内容也没有。他打了个有力的手势,捏住鼻子,从牙缝间吁了一声口哨。那出戏实在是家庭的毁灭,道德的沦丧,德意志的崩溃。

  〔注:指一八七〇年七月十五日爆发的普法战争。〕
  〔注:法国一地名,普法战争中普军于此大败法军。〕
  〔注:据德国传说,魔女和魔子在五朔节(五月一日)前夜在哈尔茨山脉高峰上相会尽欢。〕

  “听我说,阿道夫,”教授太太在桌子另一端说,“别激动嘛!”

  他朝她扬了扬拳头。他这个人的性格再温驯不过,从不敢不向太太请教就贸然行事的。

  “不,海伦,你听我说,”他大声嚷嚷,“我情愿让女儿死在我脚下,也不放她们去听那个无耻之尤的无聊废话。”

  那出戏是《玩偶之家》,作者是亨利克·易卜生。

  欧林教授把易卜生和理查德·华格纳归在一类里,但是他谈到后者时,并不生气,只是不甚计较地哈哈一笑。华格纳是个冒充内行的河湖客,不过冒充得不露破绽,单凭这一点,就颇有几分喜剧色彩,足以令人陶然。

  〔注①:一八一三-一八八三,十九世纪德国作曲家、诗人。〕

  “Verruckterkerl!”他说。

  〔注①:德语,一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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