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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他们想着午餐时的那场交谈。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交谈,而是一场独白,是珀金斯一个人不停地自拉自唱。他说起话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嗓音深沉而洪亮。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声短促而古怪。他们听他讲话很费力,且不得要领。他一会儿讲这,一会儿讲那,不断变换话题,他们往往抓不住他前言后语的联系。他谈到教学法,这是自然不过的,可他却大讲了一通闻所未闻的德国现代理论,听得教师们莫不凄凄惶惶。他谈到古典文学,可又说起本人曾去过希腊,接着又拉扯到考古学上,说他曾经花了整整一个冬天挖掘古物。他们实在不明白,这套玩意儿对于教师辅导学生应付考试究竟有何稗益。他还谈到政治。教师们听到他把卑尔根斯菲尔德勋爵同阿尔基维泽斯相提并论时,不免感到莫名其妙。他还谈到了格莱斯顿先生和地方自治。他们这才恍然大悟,这家伙原来是个自由党人。众人心头顿时凉了半截。他还谈到了德国哲学和法国小说。教师们认为,一个什么都要涉猎、玩赏的人,在学术上肯定不会造诣很深的。

  〔注:十九世纪,英国政治家、小说家,英国保守党创始人之一。〕
  〔注:古雅典政治家、将军,苏格拉底年轻时的好友。〕
  〔注:十九世纪,英国政治家,自由党领导人之一。〕

  最后还是那位“瞌睡虫”先生,画龙点睛地把大家的想法概括成一句精辟妙语。“瞌睡虫”是三年级高班的级任老师,生性懦弱,眼皮子老是耷拉着。瘦高挑个儿,有气无力,动作迟钝、呆板,给人一种终日无精打采的印象,别人给他起的那个雅号,倒真是入木三分,贴切得很。

  “此人乃是热情冲动之徒,”“瞌睡虫”说。

  热情溢于言表,乃是缺乏教养的表现。热情冲动,绝非绅士应有的风度,让人联想到救世军吹吹打打的哄闹场面。热情意味着变动。这些老夫子想到合人心意的传统积习危在旦夕,不由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前途简直不堪设想。

  “瞧他那副模样,越来越像个吉普赛人了,”沉默了一阵子以后,有人这么说。

  “我怀疑教长和牧师会选定此人时,是否知道他是个激进分子,”另一个人悻悻然抱怨说。

  谈话难以继续。众人心乱如麻,语塞喉管。

  一星期之后,“柏油”先生和“常叹气”先生结伴同行,去牧师会会堂参加一年一度的授奖典礼。路上,一向说话尖刻的“柏油”先生对那位同事感叹道:

  “你我参加这儿的授奖典礼总不算少吧?可谁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呢?!”

  “常叹气”比往日更加愁眉苦脸。

  “我现在也别无他求,只要能给我安排个稍许象样点的去处,我退休也不在乎个早晚了。”

  〖十六〗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当菲利普升入皇家公学时,那些老学究依然守着各自的地盘;尽管他们百般阻挠,学校里还是出现了不少变化。说实在的,他们暗地里的那股顽固劲儿,一点也不因为表面上随声附和新上司的主张就更容易对付些。现在,低年级学生的法语课仍由级任老师上,但是学校里另外延聘了一位教师,他一面教高年级的法语课,一面还给那些不喜欢学希腊语的学生开德语课。这位新教师曾在海德堡大学获得语言学博士的学位,并在法国某中学里执教过三年。学校还请了一位数学教师,让他比较系统地讲授数学,而过去一向是认为无须如此大动干戈的。两位新教师都是未就圣职的文士。这真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重大变革,所以当这两位刚来校执教时,前辈教师都对他们侧目而视,觉得他们靠不住。学校辟建了实验室,还设置了军训课。教师们议论纷纷:学校这一下可兜底变啦!天晓得珀金斯先生那颗乱七八糟的脑袋瓜里,还在盘算些什么新花样!皇家公学同一般的公学一样,校舍狭小,最多只能收二百个寄宿生,而且学校挤缩在大教堂的边上,没法再扩大;教堂周围的那一圈之地,除了有一幢教师宿舍,差不多全让大教堂的教士们给占了,根本别想找到一块扩建校舍的空地。然而,珀金斯先生精心构思了一项计划,如能付诸实施,足以将现有的学校规模扩大一倍。他想把伦敦的孩子吸引过来。他觉得让伦敦孩子接触接触肯特郡的少年,未尝没有好处,也可以使这儿一些不见世面的乡村才子得到磨练。

  “这可完全违背了本校的老传统,”“常叹气”听了珀金斯先生的提议之后说,“我们对伦敦的孩子,一向倍加防范,不让他们败坏我们学校的风气。”

  “嘿,简直是瞎扯淡!”

  过去,还从未有谁当着这位老夫子的面说他瞎扯淡,他打算反唇相讥,回敬他一句,不妨在话里点一下布料衣裤之类的事儿,捅捅他的老底。可就在他苦思冥想、搜索枯肠的当儿,那位出言不逊的珀金斯先生又肆无忌惮地冲着他发话了:

  “教堂园地里的那所房子——只要您结了婚,我就设法让牧师会在上面再加高两层,我们可以用那几间屋作宿舍和书室,而您太太还可以照顾照顾您。”

  这位上了年纪的牧师倒抽了一口凉气。结婚?干嘛呢?已经五十七岁啦。哪有人到了五十七岁还结婚的呢!总不见得到这把年纪再来营巢筑窝吧。他压根儿不想结婚。如果非要他在结婚与乡居这两者之间作出抉择,他宁可告老退隐。他现在只求太太平平安度晚年。

  “我可没转过结婚的念头哟,”他嘟哝了一句。

  珀金斯先生用那双熠熠闪亮的黑眼睛,打量着对方,即使他眸子在调皮地忽闪忽闪,可怜的“常叹气”先生也绝不会有所察觉的。

  “多可惜!您就不能帮我个忙,结婚安家算了?这样,我在主任牧师和牧师会面前建议将你房子翻造加高时,就更好说话了。”

  然而,珀金斯先生最不得人心的一项革新,还是他搞的那套不定期同别的教师换班上课的新规矩。他嘴上说得很客气,请对方行个方便,实际上这个方便却是非提供不可的。这种做法照“柏油”先生,也就是特纳先生的说法,双方都有失尊严。珀金斯先生往往事先也不打个招呼,晨祷刚结束,就突然对某位教师说:

  “请您今天上午十一点替我上六年级的课,不知尊意如何?我们换个班上上,行吗?”

  教师们不知道其他学校是否也兴这套做法,不过在这儿坎特伯雷肯定是前所未有的。就上课的效果来说,也让人莫名其妙。首当其冲的是特纳先生,他把消息事先透露给班里的学生,说这天的拉丁文课将由校长先生来上,同时,借口学生们也许要问他一两个问题,特地在历史课下课前留出一刻钟时间,把规定那天要学的利维的一段文章给学生逐句讲解了一遍,免得他们到时候目瞪口呆、出足洋相。然而,等他回到班上,看到珀金斯先生的打分记录,不觉一惊:他班上的两名拔尖学生看来很不争气,而另外几个一向中不溜儿的学生却得了满分。他问自己班上最聪明的孩子埃尔德里奇究竟是怎么回事,孩子绷着脸回答说:

  〔注①:古罗马历史学家。〕

  “珀金斯先生根本没要我们解释课文,他问我关于戈登将军知道点什么。”

  〔注①:英国殖民主义军官,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任英国侵略军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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