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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哈啰,胖子。你有什么事?”

  “我给你带来一位老朋友,他想见你。”

  思特里克兰德看了我一个眼,显然没有认出我是谁来。他的眼睛又回到棋盘上。

  “坐下,别出声音,”他说。

  他走了一步棋,马上就全神贯注到面前的一局棋上。可怜的施特略夫心怀焦虑地望了我一眼,但是我却没有觉得有任何不自在。我要了一点喝的东西,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思特里克兰德下完棋。对于这样一个可以从容地观察他的机会,我毋宁说是欢迎的。如果是我一个人来,我肯定认不出他了。首先,我发觉他的大半张脸都遮在乱蓬蓬的胡须底下,他的头发也非常长;但是最令人吃惊的变化还是他的极度削瘦,这就使得他的大鼻子更加傲慢地翘起来,颧骨也更加突出,眼睛显得比从前更大了。在他的太阳穴下面出现了两个深坑。他的身体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穿的仍然是五年前我见到的那身衣服,只不过已经破破烂烂,油迹斑斑,而且穿在身上晃晃荡荡,仿佛原来是给别人做的似的。我注意到他的两只手不很干净,指甲很长,除了筋就是骨头,显得大而有力,但是我却不记得过去他的手形曾经这么完美过。他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下棋,给我一种很奇特的印象——仿佛他身体里蕴藏着一股无比的力量。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削瘦使这一点更加突出了。

  他走过一步棋后,马上把身体往后一靠,凝视着他的对手,目光里带着一种令人奇怪的心不在焉的神情。与他对棋的人是一个蓄着长胡须的肥胖的法国人。这个法国人察看了一下自己的棋势,突然笑呵呵地破口骂了几句,气恼地把棋子收在一起,扔到棋盒里去。他一点也不留情面地咒骂着思特里克兰德,接着就把侍者叫来,付了两人的酒账,离开了。施特略夫把椅子往桌边挪了挪。

  “我想现在咱们可以谈话了,”他说。

  思特里克兰德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那里面闪现着某种恶意的讥嘲。我敢说他正在寻找一句什么挖苦话,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所以只好不开口。

  “我给你带来一位老朋友,他要见你,”施特略夫满脸堆笑地又把见面时的话重复了一遍。

  思特里克兰德沉思地把我端详了几乎有一分钟。我始终没说话。

  “我一生中也没见过这个人,”他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说,因为从他眼神里我敢肯定他是认识我的。我不象几年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感到难为情了。

  “我前几天见到你妻子了,”我说,“我想你一定愿意听听她最近的消息。”

  他干笑了一声,眼睛里闪着亮。

  “咱们曾一起度过一个快活的晚上,”他说,“那是多久以前了?”

  “五年了。”

  他又要了一杯苦艾酒。施特略夫滔滔不绝地解释,他和我如何会面,如何无意中发现都认识思特里克兰德的事。我不知道这些话思特里克兰德是否听进去了。因为除了有一两次他好象回忆起什么而看了我一眼以外,大部分时间他似乎都在沉思自己的事。如果不是施特略夫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这场谈话肯定要冷场的。半个钟头以后这位荷兰人看了看表,声称他必须回去了。他问我要不要同他一起走。我想剩下我一个人也许还能从思特里克兰德嘴里打听到些什么,所以回答他说我还要坐一会儿。

  当这个胖子走了以后,我开口说:

  “戴尔克·施特略夫说你是个了不起的画家。”

  “我才他妈的不在乎他怎么说呢!”

  “你可以不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画?”

  “为什么我要给你看?”

  “说不定我想买一两幅。”

  “说不定我还不想卖呢。”

  “你过得不错吧?”我笑着说。

  他咯咯地笑了两声。

  “我象过得不错的吗?”

  “你象连肚皮也吃不饱的样子。”

  “我就是连饭也吃不饱。”

  “那咱们去吃点什么吧。”

  “你干嘛请我吃饭?”

  “不是出于慈善心肠,”我冷冷地说,“你吃得饱吃不饱才不干我的事呢。”

  他的眼睛又闪起亮来。

  “那就走吧,”他说,站了起来,“我倒是想好好地吃它一顿。”

  【二十一】

  我让他带我到一家他选定的餐馆,但是在路上走的时候我买了一份报纸。叫了菜以后,我就把报纸支在一瓶圣·卡尔密酒上,开始读报。我们一言不发地吃着饭。我发现他不时地看我一眼,但是我根本不理睬他。我准备逼着他自己讲话。

  “报纸上有什么消息?”在我们这顿沉默无语的晚餐将近尾声时,他开口说。

  也许这只是我的幻觉吧,从他的声音里我好象听出来他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我喜欢读评论戏剧的杂文,”我说。

  我把报纸叠起来,放在一边。

  “这顿饭吃得很不错,”他说。

  “我看咱们就在这里喝咖啡好不好?”

  “好吧。”

  我们点起了雪茄。我一言不发地抽着烟。我发现他的目光时不时地停在我身上,隐约闪现着笑意。我耐心地等待着。

  “从上次见面以后你都做什么了?”最后他开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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