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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伊莎贝儿现在面向着我,眼睛里充满激情,声音严厉,刻不急待地讲了下去。

  “当艾略特舅舅把那混蛋的波兰甜酒捧上天的时候,我觉得糟透了,但是,硬说我从来没有尝到过这样美的酒。我有把握说,她一有机会,绝对没有勇气抵制得了。所以我就带她去看时装展览。所以我要送她一套结婚礼服。那一天最后试样时,我告诉安东尼,午饭我要喝杯苏布罗伏加,后来,又告诉他,我约好一位女太太,她来时请她等一下,喝杯咖啡,并且把甜酒留下来,说不定她会高兴喝上一杯。我的确把琼带到牙医生那里,但是,由于没有预先约好,医生不能看病,我就带琼去看了一场新闻片〔注:当时有专映短片或新闻片的电影院。〕。我打定主意,如果索菲不碰那活儿,我就勉为其难,尽量和她要好。我发誓,这是实话。可是,我回家时,一看酒瓶,知道自己算对了。她走了,我而且可以拿头来打赌,她将永远不会回来。”

  伊莎贝儿说完时,人老老实实都有点喘了。

  “这和我想象的多少有点像,”我说。“你看,我猜对了;你无异亲手拿刀子割了她的脖子。”

  “她是坏人,坏人,坏人!我很高兴她死了。”她猛然倒在一张沙发上。“给我一杯鸡尾酒,你这浑蛋。”

  我走过去,又搀了一杯。

  “你是个卑鄙的坏蛋,”她接过我手里的鸡尾酒时说。后来勉强一笑;她的笑就和小孩的笑一样,知道自己笑得很顽皮,但是,认为仗着那一点天真的派头,可以哄得你不会生气。“你不会告诉拉里吧?”

  “你怎么会想到的。”

  “你能对天发誓吗?男人是最最靠不住的。”

  “我答应你不告诉他。可是就算我想告诉他,我也没有机会,因为我今生今世恐怕不会和他再见面了。”

  她身子坐直。

  “你说的什么?”

  “这时候,他已经搭上一艘货轮,当水手或者司炉,开往纽约了。”

  “你这话是真的吗?他真是个怪人!几个星期前,他还到巴黎来,为他那本书上公共图书馆查数据的,可是,绝口不提他要去美国。我很高兴;这就是说,我们又要和他见面了。”

  “我不敢说。他的美国离开你的美国就和戈壁沙漠一样远。”

  接着,我就告诉伊莎贝儿,拉里怎样处理掉自己的财产,以及他今后的打算。她张口结舌地听我讲;脸上显出骇异的神情;有时候,打断我的话,喊“他疯了,疯了”。我说完之后,她垂着头,两行眼泪沿颊上流下来。

  “现在我真正失去他了。”

  她转过身去,脸抵着沙发椅背哭起来。悲伤破坏她的美丽容颜,她也不在乎。我束手无策;不懂得在她的心灵深处是什么愚蠢而矛盾的希望被我传来的消息最后砸得粉碎。我有个模糊看法,好像能够偶尔见到拉里,至少知道拉里是她的世界的一部分,就把她和拉里牵在一起,而拉里的行动最后把这根微弱的牵线也割断了,因此她觉得自己永远丧失了他。我弄不懂使她痛苦的,使她枉自悔恨的是什么;想想还是让她哭一阵的好。我拿起拉里的书,看看目录。我的一本在我离开里维埃拉时还没有寄来,现在在几天之内没法看到。书写得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是一本论文集,篇幅和利顿·斯特雷奇〔注:英国近代传记作家。〕的《维多利亚名人传》相彷佛,论述了若干有名人物。他挑选的人使我迷惑不解。有一篇论述罗马独裁者苏拉,在独揽大权之后,退位归隐,一篇论建立帝国的蒙古征服者阿克巴尔;一篇论吕本〔注:十七世纪,佛兰德画派大师。〕,一篇论歌德,还有一篇论切斯特菲尔德勋爵〔注:十八世纪,政治家兼作家。〕,那个搞文学的。显然每篇文章都需要读许多书,无怪拉里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写成,可是,我不懂得为什么他认为值得在这上面花这么多时间,也不懂得他为什么选择这些人来研究。接着我想起来,这些人都各有一套方式在自己一生中取得卓越的成就,而使拉里感觉兴趣的想来就在于此。他有心估量一下究竟是怎样的成就。

  我随便读了一页,看看他的文笔怎样。是那种学术性的文章,但是写得流畅,一点没有初学写作的人往往有的卖弄或者陈腐气。看得出他就和艾略特·谈波登经常亲近达官贵人一样,他也是经常浸润在名著中的。我的思绪被伊莎贝儿的一声叹息打断了。她坐起来,皱着脸把变得微温的鸡尾酒一饮而尽。

  “我再哭下去,眼睛要肿得不象样子了;今天晚上,我们还要出去吃晚饭呢。”她从皮包里取出一面镜子,不放心地照照自己。“对了,用冰袋在眼睛上放半小时,这就是我要做的。”她在脸上扑了粉,涂了口红。后来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你听了我这样作为,会瞧不起我吗?”

  “你在乎吗?”

  “你也许会奇怪,我在乎。我要你觉得我人不错。”

  我笑了。

  “亲爱的,我是一个很不道德的人,”我答。“当我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尽管我不赞成他做的那些坏事,但是照样喜欢他。按说你不是个坏女人,而且风度翩翩。我知道你的美貌是两种因素的巧合,高超的审美眼光和不顾一切的决心,但并不因此而影响我对你的欣赏。你只是缺少一样使人完全对你着迷的东西。”

  她微笑着等待。

  “温柔。”

  她唇边的笑意消失了,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定下神来回答我,格雷已经蹒跚地走进来。在巴黎住了这三年,格雷已经胖得厉害,脸色变得更红,头发秃得很快,可是健康好到极顶,而且兴致勃勃的。看见我时,高兴得一点不做作。他讲话充满了口头禅。不管怎样过时的字眼,他说起来总深信自己是第一个想到这样说的。上床是打稻草,睡觉总睡得像没有亏心事的人一样;下雨总是敲锣击鼓,巴黎必定是繁华的巴黎。可是他为人非常善良,非常不自私,非常正直,非常可靠,非常不搭架子,使人没法子不喜欢他。我对他倒有真实感情。他现在对于即将动身回国很兴奋。

  “天哪,又要上笼头了,真开心,”他说。“我已经闻到饲草香了。”

  “是不是都谈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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