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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菲德拉斯,你要注意,美,也只有美,才是神圣的,同时也是见得到的。因此,我的小菲德拉斯啊,美是通过感觉的途径,通过艺术家的途径使人获得灵性的。可是亲爱的,你现在是否相信有一个凭感觉而获得灵性的人居然能获得智慧,同时干出一番宏伟的事业来呢,或者你倒认为(这留待你去抉择吧),这是一条纵然甜蜜但却是冒险之路,或者确实是一条错误与罪恶之路,必然会把人们引入歧途?因为你得知道,如果没有爱神作为我们的伴侣和先导,我们诗人是无法通过美的道路的。尽管我们可以成为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动的英雄,成为有纪律的战士,但我们却象女人一样,因我们以激情为乐,爱情始终是我们的欲念——这是我们的乐趣,也是我们的羞辱。现在你难道还不能看出,我们诗人既没有智慧,也没有身价吗?我们不得不在错误的路上走,不得不放纵些,不得不在情感的领域里冒各色各样的风险。我们的文章写得道貌岸然,神气活现,其实都是虚妄与胡扯。我们的名誉和地位都不过是一幕趣剧,大众对我们的信仰也极其可笑,因此,用艺术来教育人民和青年是危险的事,应当禁止。既然艺术家一生下来就无可救药地注定要掉入这个深渊,那末他又有什么资格为人师表呢?我们不愿落人这个深渊,而希望获得荣誉;但无论我们转向哪里,它还是吸引着我们。所以我们还是把害人的知识抛弃吧,因为菲德拉斯,知识是谈不上什么尊严的,它只是叫人通晓,理解,原谅,它没有立场、也没有形式。它对人们所陷入的深渊寄予同情——但它本身就是深渊。因此我们毅然决然地扬弃它,今后我们就一心致力于美吧。美意味着纯朴、伟大、严谨、超脱及秀丽的外形。但菲德拉斯啊,秀丽的外形和超脱会使人沉醉,并唤起人的情欲,同时还可能使高贵的人陷入可怕的情感狂澜里,这样,他就抛弃了自己固有的美的严谨,把它看成是不光彩的了。它们也同样会把人引向深渊。我得说,它们会把作为诗人的我们引到那边去,因为我们要使自己奋发向上可是件难事,而纵欲无度却是容易的。现在我要走了,菲德拉斯,你留在这儿吧。只有当你不再见到我时,你才可以离开。”

  以后几天,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每天早晨离浴场饭店的时间比平时迟些,因为他感到不舒服。他不得不同一阵阵的头晕——其实只有一半才是身体上的原因——作斗争,同时越来越显得惊惶不安,有一种走投无路、灰心绝望之感。但这是由于外界环境还是自己的生活引起的,他可不清楚。在休息室里,他看到一大堆整装待发的行李,他问门房动身的是谁,对方回答时就说出波兰贵族的姓名。这也是他暗中料到的。他听到这个消息后,憔悴的面容并不改色,只是略略仰起了头,象是随口打听一下而丝毫不想知道底细似的。接着他又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呢?”“午饭后,”门房口答他。他点了点头,走向海边。

  海边已没有什么人了。在海岸与第一片沙滩之间辽阔的浅水上,微波荡漾。一度曾是闹盈盈、热腾腾的这块海滨胜地,现在却显得满目凄凉,无人问津。沙滩也不再打点得那么清洁了。一副照相机三脚架在海边撑着,看来已被人遗弃,照相机上的一块黑布,在凉风中扑扑地飘动着。

  这时,塔齐奥跟三、四个依旧耽在一起游戏的伙伴在他小屋前右边活动起来。阿申巴赫的卧椅放在海水与海滩上一排小屋之间的地方,再一次坐下来看着他,膝上盖着一条毯子。这回,女人似乎都在忙着整理行李,他们游戏时没人看管,因此玩得很放肆。那个身体结实、名叫“亚斯胡”的小伙子,穿着一件围腰带的紧身衣,黑黑的头发上亮光光地搽过油;他忽然觉得有一把沙子掷到他的脸上,连眼睛也睁不开,一怒之下,就逼着塔齐奥跟他搏斗,结果,身体较弱的美少年很快倒了下去。但在这个临别的时刻,地位低下的亚斯胡不象以前那么屈就了,一下子变得冷酷无情,想为自己长时间来低声下气的处境报复一下。

  这位胜利者不但紧紧揪住败阵的塔齐奥不放,而且骑在他的背上不住拿他的脸住沙土上掀,以致塔齐奥连气也喘不过来、差点儿窒息。塔齐奥断断续续地作些努力想挣脱这块大石头,但不一会又停止了,过后又挣扎起来,不过这只是一阵抽搐而已。惊恐万状的阿申巴赫正要跳起来去救他,那个身长力大的家伙终于把他放了。塔齐奥脸色惨白,半弯起身来,撑着一条臂膀坐着,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睛闪着阴郁的光芒。这样一动不动地过了几分钟后,他终于直起身子,慢慢地走开。家人在叫他,开始时喊声轻快温和,后来调门上就转为焦的和恳求。但他置之不理。这时,那个黑脸的男孩子似乎很快对自己的越轨行为感到悔恨,赶上他想跟他和解,但他耸耸肩膀支开他。塔齐奥从斜角方向走下水去。他赤着脚,穿着一件有红色胸结的亚麻布条纹衫。

  他在水边耽上一会,低垂着头,用一只足趾尖在湿漉漉的沙滩上画些什么画儿,然后走到浅水里,浅水处最深的地方还不能沾湿他的膝益,他涉过浅水懒洋洋地向前跨步,最后走到沙滩上。他在那里暂停片刻,脸蛋儿朝向浩瀚的大海,接着在海水退潮时露出的一片狭长的沙滩上向左面慢慢地走着。他在那边徘徊;那儿,有一大片水跟陆地远远隔开,孤高的情绪使他离群独立。他象一个与尘世隔绝的游魂,一缕缕的头发迎风飘舞,前面展现一片茫茫的大海和烟雾迷蒙的空间。他又一次停下来眺望。忽然,不知是忆起了什么事还是心血来潮,他扭动上身,一只手搁在臀部,全身作一个美妙的转动姿势,回过头来把目光投向海岸。

  阿申巴赫坐在那边看着他,正象他过去在休息室门槛边第一次遇到他灰暗朦胧的目光时那样。他的头靠在椅背上,头部随着那个在海阔天空里漫步的孩子慢慢摆动。接着他仰起了头,似乎回答塔齐奥的凝视;然后低垂到胸部,眼睛朗下望,脸上显出一种软弱无力的、沉思的、昏昏欲睡的表情。在他看来,主宰他精神世界的那个苍白而可爱的游魂似乎在对他微笑,对他眨眼;这时,那个孩子的手似乎已不再托住臀部,而是往前方伸出,插翅在充满了希望的神秘莫测的太空中翱翔。他呢,他也象往常那样,跟着他神游。

  过了几分钟后,人们才急急忙忙去救援那个一动不动斜躺在椅子上的人。他们把他送到房间里。就在当天,上流社会震惊地获悉了他去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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