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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九


  汉斯·卡斯托普把他的脑袋挤进另外十个塞满窗洞的脑袋中去,越过脑袋朝窗外挥手,塞特姆布里尼也在挥着右手告别,同时用左手无名指的指尖轻轻地擦拭眼角。

  我们到了哪里?那是什么?梦幻把我们驱使到哪里去?昏暗朦胧,雨水和肮脏,火红色的天空,沉闷的雷声在不停地吼叫,潮湿的空气四处迷漫,又常常被刺耳的唱歌声和冥犬式的号哭声所撕碎,它又随着噼啪作响的碎裂声、嘶嘶的喷水声、冲天的爆炸声和大火熊熊的燃烧声而告终。继而是呻吟声,叫嚷声,以及似乎要爆裂的锌器声,越来越急骤的鼓点声……那儿是一座树林,色彩单调的人群从那里倾泻而出,有的奔跑,有的跌倒,有的跳跃。一行山丘从那里延伸开去,远处是熊熊燃烧的大火,灼热的光有时集合成了飘动的火焰。我们的四周是波浪形的农田,乱七八糟的软泥团,一片惨不忍睹的景象。一条乡村公路肮脏不堪,路面上尽是折断的树枝,宛如一片森林。一条田间小道从公路处呈弓形跃向山丘,坑坑洼洼,路基也没有了。耸立在寒冷雨地里的一棵棵树木全是光秃秃的,树枝全被砍去了……这里有一块路牌——要向它问路是白费力,昏暗的夜色掩盖了字体。即使路牌没有被击穿成尖角形,我们也无法看清路名。这里是东还是西?这里是平原,这里在打仗。我们是路边战战兢兢的阴影,在安全的阴影里羞愧不已,根本不会想到要去吹嘘和胡诌我们的离奇经历。但受小说精神的驱使,在他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之前,我们还想再次匆匆地看看那些可怕的、奔跑的、从树林中成群冲出来的、在鼓声中前进的伙伴们,其中有一个人是我们熟悉的,是我们多年的同路人,一个善良的罪人,我们常常听到他的声音。

  这些伙伴受命从那里冲出来是为了给予持续了一整天的战斗以最后一击,重新夺回那个山丘阵地以及山丘后面燃烧着的村庄。那些村庄是在两天前被敌人占领的。这是一个志愿兵团,全是年轻人,绝大部分为大学生,来到战场的时间并不长。他们在夜里接到了命令,坐火车于黎明前到达,然后整个上午都在极糟糕的道路上行军前进——其实并没有路,条条公路都堵塞不通,只能穿越农田和沼泽地,整整七个小时,身上是湿漉漉的大衣和行军背包。这绝不是愉快的徒步漫游。因为为了不让皮靴失落,几乎每走一步,人们都得俯下身子,手指伸进鞋舌去,把脚从咯吱咯吱响的泥土里拉上来。他们在穿越一块小小的草地时因此花了一个小时。现在,他们来到了目的地,是他们年轻的热血创造了奇迹,他们激动的、疲惫不堪的、但又在生命源泉最深处保持着紧张状态的身躯要求补足睡眠,而不是食物。他们湿漉漉的、沾满灰尘的和扣在帽盔皮带里的脸在钢盔下面滚烫发热。他们因无比劳累和行军穿过沼泽地森林时遭受的损失而滚烫发热。因为敌人侦察到了他们的推进行动,在他们经过的路上布下了榴霰弹和大口径榴弹的封锁火力。他们通过森林时,全都嗖嗖地飞到他们中间,呼啸声、爆裂声和熊熊的火焰鞭打着翻耕过的辽阔田野。

  他们,三千名热血男儿必须冲过去。作为增援兵力,他们必须凭刺刀向山冈前后的战壕冲去,向燃烧着的村庄冲去,击退敌人,并将战斗进行到某个确定的程度。他们指挥员口袋里的命令就是这么写明的。他们是三千人,在他们到达山岗和村庄时,只剩下两千人了。这就是他们这群人的生命意义。他们是一个身躯,预计在大突围后还会有战斗,还会打胜仗,还能以千百只喉咙齐声欢呼迎接胜利——只有那些突围时失散的人除外。有一些人已经失散了,倒在强行军的途中,证明他们对此还太年轻,还太稚嫩。他的脸色变得更为苍白,身子摇晃,咬着牙要求自己表现出男子气概,最后还是掉了队。他拖着身子随大部队还走了一阵子,一队又一队的人超过了他。他失踪了,倒在那个不该倒下的地方。

  然后,他到了那个光秃秃的树林,但冲出来的人仍然还有很多。三千人足可以承受一次大流血,以后还是一支人数众多的部队。他们已经越过了遭受子弹鞭打的雨地、乡村公路、田间小道和成了淤泥的农田。我们这些站在路边注视的阴影就在他们中间。仍是在树林边插上了刺刀,还有带孔的把手。军号催促地呼叫着,鼓声如雨点,汇合进了深沉的雷鸣声。他们按照要求冲上前去,喊声嘶哑,两只脚无比沉重,农田里的泥巴像铅那样粘在他们笨重的皮靴上。

  他们在呼啸而来的子弹前卧倒下去,然后重又纵身跃起,发出一阵年轻人嘶哑而勇敢的呼喊声,继续冲向前去,因为子弹没有打中他们。

  他们被打中了,他们倒下了,双臂还在挥舞。子弹穿透了他们的前额,穿透了心房,穿透了内脏。他们倒在那里,脸埋在泥浆里,再也不会动弹了。他们倒在那里,行军包把后背托了起来,后脑钻在泥地里,双手抓向空中。可是,树林还在输送新的人员。他们卧倒,跃起,叫喊着或是一声不吭地从那些倒下的人中间磕磕绊绊地冲向前去。

  年轻的生命带着他们的背囊、插上刺刀的枪、肮脏的大衣和靴子在冲锋!我们在观察时还可以按照人道的、好心的方式幻想出另一种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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