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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


  因为纳夫塔对这些建议非常激动,他要求有五步的距离,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换三次子弹。他在吵架的当晚就通过魏萨尔转达了这个荒唐的意见。魏萨尔完全成了他狂热兴趣的发言人和代表,部分是受人委托,部分也是凭自己的兴趣。他十分固执地坚持这些条件。自然,塞特姆布里尼觉得这是无可挑剔的,但作为证人的费尔格和公正的汉斯·卡斯托普却十分不满,后者还对可怜的魏萨尔态度十分粗暴。他责问道,对一次根本不存在殴打基础的、纯粹是抽象性的决斗,翻腾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条条框框,难道他不感到害羞!只要有手枪就足够了,现在还提出这么多该死的细节,哪里还有什么骑士风度!是不是还要越过擤鼻涕的手帕进行射击?!距离这么近,他魏萨尔别让子弹打到自己身上,否则鲜血会足够他的嘴唇止渴的,如此等等。魏萨尔耸耸肩膀,无声地表示出正是由于存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他这么做是想解除对方的某些思想武装,对方有可能会忘记这一点。他于次日来回奔波也没有能说服把换三颗子弹改为一颗子弹。距离问题是这样商定的,决斗双方相距十五步,但有权在射击之前向前走五步。不过,这一点只是在保证绝无和解企图后才得到同意。此外,人们还没有搞到手枪。

  阿尔宾先生有手枪。除了那把恫吓女士们的锃亮小手枪外,他还有一对军官用的手枪,放在一只盒子里,用丝绒布包着。那是比利时制造的白郎宁自动手枪,褐色木柄,弹仓嵌在柄内,闪烁蓝光的保险装置,锃亮的枪管,上面有个精巧微小的瞄准器。汉斯·卡斯托普曾在阿尔宾那里看见过,他违心地、纯粹是主动地自告奋勇要去向他借来。他本来并不想隐瞒这个事实,但出于名誉感没有说出来,而是直接去请求阿尔宾的骑士良知。阿尔宾先生在枪内装上了子弹,作了详细指点,还和他一起走到户外,对两支枪作了空枪试射。

  做这些事都要花时间,约定日期之前的两天三夜就这么过去了。地点竟是汉斯·卡斯托普的发现,他推荐了“执政”的一个隐居之地,那里风景如画,夏日里绿草如茵。发生争吵后的第三天凌晨,待到天亮时分,就要在那里处理事务。这天的前夕,时间已相当晚,汉斯·卡斯托普才想起来有必要带一个医生同去决斗场。

  他赶忙去和费尔格商量这个表明是相当棘手的问题。虽说拉达曼提斯曾经是大学生社团成员,但要请这位疗养院的院长支持这类非法行为是不可能的,何况涉及到他的病员。根本没有希望在这里找到一个愿意参加两位病员用手枪进行决斗的医生。至于克洛可夫斯基这个人,弄不明白这个唯灵主义者的脑袋在治疗伤科方面的技术是否过硬。

  被叫来的魏萨尔转告说,纳夫塔已经说过了,他不想要医生。他说他到那里去,不是为了让人上石膏,不是为了让人作包扎,而是为了挨别人的枪子儿,是相当严重的事情。至于会发生什么情况,他毫不在乎,会有分晓的。这看来是个严峻的公告。汉斯·卡斯托普还在竭力理解其含义,觉得纳夫塔内心的意见似乎是并不需要有个医生。塞特姆布里尼会不会对派去见他的费尔格也这么说——别提这个问题了,他对此不感兴趣?希望敌对双方能预先对不发生流血情况取得一致意见,这并不完全是不明智的。那次舌战后已经过去了两个晚上,还有一个晚上足以使事情冷却,得到澄清。时间的进程不会使某种确定的感情状态静止不变。

  明天凌晨,枪拿在手里,争执双方也许不再是那个晚上发生口角的人了。

  他们最多是机械地行动,迫于荣誉观念,不会任性胡来,就像那次使性子的和十分坚信的做法。必须竭力否定他们当前的自我,防止有利于过去的自我!汉斯·卡斯托普的考虑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可惜只在他不敢梦想的那个方面有道理,即他对塞特姆布里尼的想法是完全有道理的。即使他预料到了列奥·纳夫塔在此之前会在哪个方面改变他的计划,或是说在关键时刻会作出改变,但导致发生这一切的内心状态却根本无法阻止这个即将面临的情况发生。

  在这种状态的压力下,他机械地、在荣誉感的驱使下茫然地走着。

  他去参加这个场面自然是有必要的。不能让自己置身事外,不能躺在床上等待决斗的结果。第一,因为——但他对第一个原因没有作出说明,而是直接过渡到了第二原因,因为他不可以对事情听任不管。感谢上帝还没有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不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可以说这是不真实的。人们必须点着灯起身,必须空着肚子,冒着严寒,走到野外去,预先就是这么约定的。末了,由于有汉斯·卡斯托普在场的影响,也许一切会突然向好的方面发展,向愉快的方面发展——以一种人们无法预见的方式发展。最好还是别去猜测以何种方式吧,因为经验告诉我们,即使最简单的事情,其发展也会与人们预先竭力想象它的情况不一样。

  诚然,那是他记忆中最难受的一个凌晨。汉斯·卡斯托普身子疲乏,睡眠不足,牙齿神经质地咯咯作响。他在品性不太深的地方试图怀疑他的自我镇静力。这是十分特别的时刻……那位明斯克来的疲于争吵的女士,狂怒的学生,维德曼和索南舍因,波兰人的耳光战,一切都纷乱地掠过他的知觉领域。他无法想象,当他在场时,两个人会在他的眼前相互开枪,导致流血。可是,当他想到维德曼和索南舍因就是在他的眼前成了这样的事实,他便怀疑起自己和他的世界来,穿着皮上衣还冷得直发抖。——另一方面,每次总是这样,那种异乎寻常的感情和对那个地方的激情,连同令人精神倍增的晨风,又使他振作和活跃起来。

  怀着这种复杂而又不断变换的感觉和想法,他借着“山庄”半明半暗的晨曦,从逐渐明亮的博布铁路口,沿着山坡的小径走去,来到了覆盖着厚雪的森林。他越过铁路上方的木桥,踏上了一条不是铲子而是足迹走出来的路,穿过森林向前走去。因为他走得十分急促,所以不久就赶上了塞特姆布里尼和费尔格,后者的一只手把手枪盒夹在他的斗篷大衣里。汉斯·卡斯托普毫无顾忌地加入了他们俩的行列。刚刚走到他们的身旁,他就看到了走在前面不远处的纳夫塔和魏萨尔。

  “凌晨好冷呀,至少是十八度。”他好心地说,却又为自己轻率说话吓了一跳,赶忙补充说,“诸位,我深信……”

  两个人默不作声。费尔格的小胡子在上下抖动。过了片刻,塞特姆布里尼停下来,拿起汉斯·卡斯托普的一只手,又把自己的另一只手压在上面。他说:

  “我的朋友,我决不会杀人,我不会这么做。我将让自己迎向他的子弹,这就是我的荣誉所能要我做的一切。但是我决不会杀人,请您相信这一点!”

  他放下他的手,继续往前走。汉斯·卡斯托普深受感动,走了几步后他才说:

  “您真好极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只是另一方面……如果他那方面……”

  塞特姆布里尼只是摇摇头。由于汉斯·卡斯托普想到,如果一方不开枪,另一方也就不可能冒这个险,他觉得一切由此都会十分美好,他的估计开始得到证实了。他的心情重又变得轻松起来。

  他们走过了穿越山谷的栈桥,现在变得凝固无声的瀑布到夏天就是从这里冲泻而下的,它给这个地方平添了如画的景色。

  纳夫塔和魏萨尔在盖着厚厚白雪的长凳前的雪地里踱来踱去。汉斯·卡斯托普还清醒地记得,他曾不得不坐在那张凳子上等待鼻子停止出血。纳夫塔在抽烟,汉斯·卡斯托普检查自己是否也有兴趣做同样的事情,发觉内心对此不存在任何爱好,由此可以断定那个人想必出于装腔作势才抽烟的。他怀着每次来到这里就会有的那种欣喜心情,环顾这个与他有着明显亲密感情的地方。在白雪覆盖的冰冻情况下,它的美并不逊色于夏日的苍翠碧绿。此刻映入眼帘的高大杉树,其树干和枝条上全都压着沉重的白雪。

  “早上好!”他声音欢快地问候说,期望立即给在场的人引进一种自然的声音,有助于驱散恶魔。这一招却没有取得成功,因为谁也没有回答他的祝愿。相互问候换成了默默无声的鞠躬,姿势十分僵硬,几乎无法看清是在鞠躬。尽管如此,他仍然决心要利用他在场的这个机会。

  热情亲切的气息和在冬日凌晨快步行走带来的热量,使他毫不迟疑地要用于良好目的。他说:

  “诸位,我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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