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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


  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在她面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去,握住她的两只手,同时把她的两个膝盖夹在自己的两条腿中间。“请您照这个样子做!”他要求说,并且叫汉斯·卡斯托普一个人走过去。“您肯定会承认,监视是完美的。您还会得到别人的帮助。克勒费特小姐,我可以请您帮忙吗?”

  颇具异国情调的被叫者优雅地参加进小组去,用她的两只手抓住了埃莉两只柔嫩的手腕。

  汉斯·卡斯托普不由自主地举目去看他面前的、被牢牢捉住的这个少女的脸。他们四目对视时,埃莉的目光立即避开,转而向下看去,表现出羞怯的神情,这在此时此刻是不难理解的。她为此歪着头,略微尖起嘴唇,像最近用玻璃杯降神时那样,不自然地莞尔一笑。这种悄无声息的不自然表情也使她的监视人在脑海里闪过另一个回忆的细节。大体是这样的:他突然想起,当他、约阿希姆和她一同站在“山庄”公墓尚未完成的坑床旁时,她也曾这样微笑过……

  半圆形的椅子上均已满座,一共是十三个人,不包括波希米亚人文策尔在内,他总是被腾出来照料“波利希阿尼娅”女神。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就拉过一张小板凳,背对那些面向房间中央坐着的人,在留声机旁边坐了下去。他还随身带着吉他。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用手打开了两只红色小灯,关掉了天花板下的白色大灯,然后在半圆形座位的另一头坐了下去,就在枝形吊灯的下方。室内笼罩在柔和而幽暗的灯光之中。目光所及,已看不见远处的东西和黑乎乎的墙角。事实上,微弱的红色灯光只能照到小桌子的桌面及其附近一些地方。有几分钟时间,人们无法看清自己的邻座,眼睛很长时间才适应室内的昏暗情况,适应现有的灯光。壁炉内跳跃着的火苗也给室内增加了些微光亮。

  克洛可夫斯基大夫为照明问题说了几句话,对科学上存在的缺陷表示歉意。他要大家别以为这样是为了制造气氛和神秘化,遗憾的是此刻怎么也无法搞到别的灯来;有关这里要处理的问题和进行研究的力量,其本质在白色灯光下又得不到充分发挥,不能得以实现。这是大家暂时不得不接受的一个受条件限制的事实。——汉斯·卡斯托普对此是满意的。昏暗使人感到自在,也缓和了整个事情的异样感觉。此外,昏暗情况也使他想起了那时在透视室的情景。大家毫无怨言地坐在那里,在“看见”之前,先得把白天的眼睛洗一下。

  克洛可夫斯基继续发表他的引言,显然是特别针对汉斯·卡斯托普说的。他说,降神人先要由他这位医生进行催眠,不用很长时间,监视人立刻就会注意到,她将自动陷入昏迷状态。这时,她的保护神即众所周知的霍尔格就会附在她身上说话,大家可以向他——不是向她——提出自己的愿望。再说,如果认为必须把全部注意力和思想都集中在所期待的现象上,那是一种误解,它会导致失败。完全相反,规定只要有一半集中的闲谈的注意力就够了。他要求汉斯·卡斯托普特别留心,好好保护降神人的四肢。

  “相互握起手来!”克洛可夫斯基结束了他的开场白。大家嘻笑着奉命行事,尽管那些手在黑暗中并不能立即找到坐在旁边的人。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先坐在那里,丁富博士把右手搭到她肩上,左手伸向魏萨尔先生,后者也照此办理。克洛可夫斯基大夫边上坐着马格努斯夫妇,再下去是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如果汉斯·卡斯托普没有搞错的话,他右手握的是象牙色皮肤的莱薇小姐的手——以此组成一条手链。“音乐!”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命令说。他身后即最靠近他的那位捷克人开动留声机,放上了针头。“交谈!”当米克勒的序曲第一小节响起时,克洛可夫斯基再次发布命令说。大家顺从地挪动身子,相互靠近,开始交谈起来。全是无话找话,废话连篇。这里谈今年冬天降雪的事,那里谈最近的伙食情况,还谈到了一位女士某次神秘的或是公开的旅行。谈话一半淹没在音乐声中,时断时续,忽高忽低,人为地维持着生命。就这样过去了好几分钟。

  一张唱片还未播完,埃莉就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全身都在颤抖。

  她喘着气,上身向前倾,前额碰到了汉斯·卡斯托普的前额。与此同时,她的两臂带动后者的双臂,一会儿向前伸,一会儿向后拉,做出一种特别的汲水动作。

  “神智昏迷了!”克勒费特小姐内行地报告说。音乐声哑了,交谈中断了,室内突然一片寂静。大家听到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拉长的柔和的男中音问道:

  “是霍尔格来了吗?”

  埃莉重又颤抖起来,身子在椅子上晃来晃去。汉斯·卡斯托普随后感觉到她的两只手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握住了我的两只手。”他对大家说。

  “是他,”克洛可夫斯基纠正他说,“是他握住了您的手。此刻是他在这里——我们欢迎你,霍尔格。”他激动地继续说。“我们热烈欢迎你,好伙伴!你想想吧!前次你在我们这儿时,曾经答应把我们提出的任何一个亡魂召来,不论是男的还是女的,让我们尘世的眼睛能够看到他。

  你是否愿意并且感到能够在今天履行你的诺言?”

  埃莉又是一阵颤抖。她喘着气,迟迟不回答。她拿起对方握着的两只手放到自己的前额上停了片刻,然后凑到汉斯·卡斯托普的耳边悄悄地送进去一声热乎乎的“是!”

  说话的气息直接送进了他的耳内,使我们这位朋友产生了一种表皮上的恐慌感,民间把这称之谓“鸡皮疙瘩”。宫廷顾问有一天曾对他解释过它的性质。我们说它是一种恐慌刺激,为的是把这种纯身体感觉与心理感觉区别开来,因为这里不是令人恐惧的问题。他大约先是这样想的:“哎,她一定是搞错了!”同时他又突然感到一阵激动,一阵震颤,一阵令人困惑的激动和震惊,一种由困惑也就是由误会产生的感觉:一位年轻的少女居然凑到他耳畔说了一声“是”,而他此刻正握着她的两只手。

  “他说了一声‘是’。”他一边向众人报告,一边羞怯不已。

  “那就好,霍尔格!”克洛可夫斯基大夫说,“我们相信你的话。我们大家相信你会说到做到。我们要求显灵的亲人名字立刻就会告诉你。

  伙伴们,”他向大家转过身去说道,“请说吧!有谁已经准备好了愿望?

  我们的朋友霍尔格应该让我们见哪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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