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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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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尔格对这种分类似乎不太高兴。他没有作出新的回答。他把前述的几个字母重新拼写了一次,移动得快速、准确、清楚,还把先前漏掉的字母e也补上了。 好了,好了,是诗人。在场的人显得有些尴尬——一种异样的尴尬,是自己内心那个不受控制的地方的表白。由于这种表白口是心非,似是而非,使这种表白又会获得变成客观真实情况的方向。有人问,霍尔格对他目前的现状是否感到满意幸福?——玻璃杯若有所思地拼写出“还可以”这个词。啊哈,他说“还可以”。真的,谁会自动想出这个词来呢。玻璃杯却拼写了出来。大家一致认为它说得恰切,说得很好。—— 霍尔格的这种“还可以”状况已有多久了呢?——现在又发生了谁也不会意料到的情况,某种令人思索的情况。它拼写出来的是“匆匆时光” ——说得多么好啊!它可以拼写成“匆匆时光”,这是尘世那种不动声色的诗人用语。指名道姓地说,汉斯·卡斯托普就觉得它妙极了。“匆匆时光”是霍尔格的时间概念。当然,他不得不警句式地打发询问者,显然他已忘却了用尘世的语言和精确的计量词来回答问题。——人们还想从霍尔格那里知道些什么呢?莱薇小姐表示出她的好奇心,想知道霍尔格的外貌,或者说他先前的外貌。他是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阿尔宾先生要她自己询问,因为提出这样的愿望有失他的尊严。于是,她使用了“你”这个称呼,询问鬼魂霍尔格是否生有金黄色的鬈发。 “漂亮的棕色、棕色鬈发。”玻璃杯拼写了出来,还特别把“棕色”二字拼写了两遍,顿时使这一小伙人的欢乐、愉快气氛大增。在场的女士们表示非常喜欢他,竞相对着天花板上方送去她们的飞吻。丁富博士咯咯笑着说,霍尔格先生似乎在沾沾自喜哩。 这时,玻璃杯突然气愤地发起火来!它无目的地在桌子上像发疯似的到处乱滚,愤怒地翻过身去,跌了下去,滚到施托尔太太的怀里。施托尔太太脸色苍白地叉开双臂,目光向下看着它。大家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上来,表示了歉意,把它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中国人丁富受到了责备。他怎么可以如此放肆!他可尝到了开这种玩笑的后果!此刻霍尔格仍在生气,跳上跳下。是否它不肯再说话了呢?大家对玻璃杯说了许多好话。他也许还想做首诗哩!当他还没有在匆匆的时光里飘来飘去时,他是个诗人啊!是啊,他们众人多么希望他拼写出一些诗文之类的东西来!对他们将会是多么美好的享受啊!瞧,这个好心的玻璃杯敲打桌面说:“行!”它这么做,其中确实会有某些善意的和解成分。鬼魂霍尔格开始作起诗来,写得很认真,很仔细,不假思索。也不知道写了多长时间——看上去似乎再也无法使他沉默下来!那是一首令人十分惊异的诗,完全是他默诵写成的。它写的时候,坐在周围的人钦佩地同声吟诵。一件具有魔力的事情,如同海洋一般辽阔无边,写的就是有关大海的事情。——沿着狭窄的海岸线,堆积起长长的海雾,宽大的海湾蜿蜒曲折,海滨沙丘崎岖不平。啊,瞧吧,清澈湛蓝的海水流向远方,流向永无尽头的远方。在那宽阔的雾带下面,在那混浊、绯红而又柔软的乳白色光亮中,夏日迟迟不肯西沉!众口难言,海水银波粼粼的反光是在何时和怎样变成了一片珍珠的闪光,变成了不可名状的色彩游戏。苍劲的、五彩的、乳白色的月长石光芒铺盖了大地……啊,如同出现时那样,静悄悄的魔术家神秘地消失了,大海入睡了,这边和那边还有落日柔和的余晖,待到深夜也不会天黑。半道神光统治着沙丘高地的松树森林,照得灰白色的沙丘洁白如雪。迷惑人的冬日森林沉默不语,猫头鹰飞过森林发出沉重的嚓嚓声!但愿我们此刻停留此处!步履是那么轻盈,夜是那么空旷和温柔!苍鹰下面的大海在缓慢地呼吸,睡梦中悄悄的细语声拖得很长很长。你会要求和它再见面吗?它显现出来,变成了沙丘灰白色的冰川悬饰,在岔道处又陡然上升,凉丝丝地滴进了你的鞋子。灌木丛生的陆地陡然下降,朝向多石的海滨;落日余晖还在逐渐消逝的远方边缘变幻无穷……在这里沙滩上坐下吧!沙滩多么凉爽,像丝绸一般光滑柔软!它从你握着的手掌里潺潺流出,地上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山丘,呈现在毫无色彩的微弱光束里。你辨认得出这种幽雅的流淌吗?那是无声无息的狭窄河流,流经一个计时沙漏的狭道,一丝不苟地流进点缀隐士房子的玻璃仪器。一本打开的书,一个死人脑壳,框架里——易于装配的框架——有个双层的微小风箱,里面放着一些取自不朽之地的沙土,它那隐秘而神圣的天性令人可怕地推动着时间前进…… 鬼魂霍尔格就是这样写出了他“抒情的”即兴诗,喷涌而出的思想显得多么奇特,从家乡的大海写到一个隐士的居处,无尽的遐想。他还以大胆幻想的话语写到了某些情况,写到了人和神的事情,使围坐着的人们惊叹不已。他们拼读这些话语时,几乎腾不出时间来加入狂喜的掌声。玻璃杯这样快速地移动着,穿梭往返,蜿蜒曲折,百次、千次,成百上千次,完全不想中止。——过去了一个小时,还远远看不到这次创作的尽头。它源源不断地写到了母亲的困境,恋人的第一次接吻,写到了极端的痛苦,上帝父亲般严肃的慈爱。它埋头创作,失去了时间、地域和星球的空间概念,有一次甚至提到了加尔底亚人和黄道十二宫。如果这些魔术师最后不把他们的手指从玻璃杯上取走,对霍尔格千恩万谢,肯定会通宵不止。他们说,这次已足够了,真是无比的美妙。最最遗憾的是没有人把它抄写下来,导致事后把这些话语忘的一干二净。是的,如同梦境所见,抓不住,摸不着,可惜绝大部分都忘记了。下次一定要及时雇用一名文书,看着让黑字出现在白纸上,连接不断,得以保存。但在此时此刻,在霍尔格返回“还可以”的“匆匆时光”之前,如果他能再回答在座者提出的这个或那个具体问题,那就太好了,太亲切可爱了——还有许多未知的问题。不知他能否出于特别友好的情谊,原则上同意这么做? “行。”回答是肯定的。但是要问些什么却使大家突然束手无策。 犹如童话描写的那样,当仙女或是小人同意提问时,很有可能让这个珍贵的机会白白地错过去。世界和未来有许多事得了解,负责的做法是要进行选择。由于还没有人能够作出决断,汉斯·卡斯托普手托左腮,把一只手指放到了玻璃杯上。他想知道自己还将在这里山上停留多久,很想取消他原来打算再停留三个星期的想法。 好吧,由于别人提不出更好的问题,幽灵要用他丰富的知识回答这个最佳问题。玻璃杯迟疑片刻后滚动了。它滚得有些特别,拼写的字母看上去毫无联系,谁也无法用这些字母组成一行诗句。开头滚的是一个音节“Geh”,然后是一个词“quer”,谁也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以后又滚出了汉斯·卡斯托普的房间,作出了简短的提示,大意是提问人应该“穿过他的房间走出去”。——穿过他的房间?穿过三十四号房间? 这是什么意思?正当大家坐在那里猜测着,摇头不知所以然时,突然响起了拳头重重的敲门声。 在座的人全都惊呆了。是一次突然袭击吗?外面是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来驱散这个严禁的聚会吗?大家惊慌失措地面面相觑,等待着那个后来者入内。此刻,桌子中央响起了喀嚓声,又是重重的拳击声,仿佛为了说明第一次敲击并非来自室外,而是室内发出的声响。 定是阿尔宾先生开的一个小小玩笑!——他赌咒发誓地否认是他干的,大家并不相信他的话,但可以肯定在座者谁也没有敲过桌子。难道是霍尔格干的?他们抬眼去看埃莉。她沉着镇定的态度立刻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她坐在圈手椅里,手腕垂直向下,手指尖碰到了桌边,头朝肩膀一边倾斜,眉毛牵引向上,紧闭的小嘴却稍微拉向下面,露出一丁点儿笑意,类似明知不说而又装出一副无辜者的神情。她那湛蓝的少女目光瞪瞪地看着空中,那里什么也没有。别人叫她,她毫不作答。与此同时,床头柜上那盏小灯突然熄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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