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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〇


  这是一种表白,明白无误的表白。埃莉感到她在一定程度上是有过失的,搞了欺骗。她必须这么说,她不适于做这种游戏,一切都是别人悄悄告诉她的。一个竞争对手如果具有神奇的长处,这种比赛就会丧失任何意义。从体育意义上讲,埃莉突然被取消了资格,仅仅由于某些人对她的表白态度冷淡所致。许多声音突然齐声呼叫着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有人走去把他请来。他立刻就来了,个子矮小结实,脸带微笑,不能不令人信任他的整个品性。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报告说,这里明明白白存在着不正常情况,出现了一位万能的女人,一位会说话的少女。

  ——哎,哎,还有什么呢?静一静,朋友们!我们将会看到,这是他的领域——一块晃动的潮湿而且下陷的土地,他却怀着明显的好感活动在这块土地上。他提了问题,别人给他作了详细叙述。哎,哎,你自己瞧瞧吧!“您是这样的吗,我的孩子?”他像每个人乐于做的那样把手放到这位少女的头上。有许多理由值得令人注意,也有不少情况令人吃惊。

  那异国情调的棕色眼睛注视着埃伦·布兰德浅蓝色的双眸,他的手同时温柔地从她的头上经过肩膀向下抚摸到手臂。她虔诚而又虔诚地与他四目相对,就是说要越来越从下向上地仰视他,因为她的头正渐渐地向胸部和肩膀垂下去。当她的眼睛开始折射时,这位学者在她面前向上做了一个漫不经心的手势,表示他对一切事情均已成竹在胸,让那些激动的人回去做晚上的功课,唯独留下埃莉·布兰德,说是他还想和她“聊聊”。

  聊聊!人们可以想象得出来,谁也不会对这句话感到舒服,谁也不会对乐观的伙伴克洛可夫斯基这个正确的词感到舒服。每个人恰恰从这个词感觉到了他的内心世界。汉斯·卡斯托普也是这样。当他缓慢地给出色的躺椅罩上套子时,想起了在埃莉取得那个不得体的成绩和对此作出羞答答的解释时,他脚下的土地晃动了起来,使他产生了某种厌恶感,是肉体上的惊恐不安和轻度的晕海症。他从未经历过一次地震,但他对自己说,特殊的恐慌感可能与此是有联系的。——除去埃莉·布兰德可悲的才能给他引起的好奇心不说,还有她自身一种极度绝望的内在感情的好奇心,也是这个领域精神缺陷的自我意识。她在探索它,由此产生了怀疑,怀疑自己是无能还是行为不道德,没有能阻止她仍是原来的那个她,即那个好奇的她。和大家一样,汉斯·卡斯托普在生活的岁月里听到过这一点或那一点有关神秘的自然界或者超自然的事物——不错,提到了先知的老姑母,是她传给了他一个忧郁的性格。可是,他对之不乏理论认识和予以绝对肯定的世界,从未与他本人作难,他从未有过这方面的实际体验,也反对这类体验。那是一种兴趣性的反对,一种文雅的反对,一种宽厚式自豪的反对——对我们这个绝无任何苛求的主人公如果可以使用这样苛求的表达——由此而对他激起的强烈好奇心几乎可说是与此相同的。他事先就感觉到了,他十分清楚和明白地感觉到,尽管这些体验还会继续下去,但它们除了使人感到乏味、不可理解和失去人的尊严以外,决不会有别的什么结果。但他仍然热切地希望这么做。

  他很理解,“无能的或是不道德的”作为一种选择已是够糟的了,何况根本不是选择,而是碰到了一起。精神的绝望只是禁令的非道德规范的表达形式。可是,准许实验的想法——它当然是被一个坚决不同意做这类实验的人所激起的——牢牢地植根于汉斯·卡斯托普的意识里。他高尚的品性恰恰和他的好奇心碰到了一起,可能本来一直就是这样的:一个旅行受教育者绝对的好奇心,它可能距这里出现的领域相去不远,即先前体验过的那个大人物的奥秘。一旦出现了这样的机遇,决不可以在禁令面前退却,以此表示出具有某种形式的军事性质。汉斯·卡斯托普为此决定要坚守岗位,如果埃莉·布兰德继续做出这种冒险行为,他决不会袖手旁观。

  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发布了一道严格的禁令,禁止今后再对布兰德小姐的神秘天赋做非专业性的实验。他给这个少女蒙上了一层科学的外衣,找她在他的分析室里谈话,对她施行催眠术。据说他是在竭力诱发和区分隐藏在她身上的各种可能性,研究她过去的心灵经历。还有赫尔米娜·克勒费特也参与其事。她是布兰德慈母般的女友和庇护人。她在保证严守秘密的情况下了解到一些情况,又在要求别人严守秘密的情况下扩散到了整个大楼,连传达室的人都知道了。例如,她获悉做游戏时把任务悄悄告诉埃莉的这个人或那个人叫名霍尔格——小伙子霍尔格,一个她熟悉的幽灵,一个已故的、超越尘世的人物,类似小埃莉的保护神。——那么,取一小撮盐和帕拉范特的食指一事是他告诉她的吗?——对,两片隐蔽的嘴唇亲切地贴在她的耳旁,还感到有点儿痒痒的。——如果以前她在学校里功课准备不足时,他也能把答案告诉她,那一定会令人感到非常愉快——但埃莉对此没有说什么。她后来说,也许是霍尔格不可以这么做,也许是不准许他插手这类认真的事情,也有可能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习题的答案。

  此外,还了解到埃莉年幼时就有过这类现象——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现象——虽说距今已有很长时间了。看不见的现象?这是什么意思呢?——举例说,她十六岁时,独自坐在她父母家的起居室里,正在桌子旁干手工活。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她父亲的那只名叫弗赖亚的雌性哈叭狗躺在一旁的地毯上。桌上铺着一块红色台布,是土耳其老年妇女用的围巾式织物,短短的尖角从桌面上垂挂下来。蓦地,埃莉看见她对面的那个尖角慢慢地卷了起来,悄无声息,一丝不苟,很有规则地卷着,足足卷到了桌子中间,最后成了一个很长的卷筒。桌布在卷动时,弗赖亚突然惊醒过来,撑起两条前腿,毛发耸立,蹲坐在后腿上,继而吼叫着冲进邻室去,钻到沙发底下,后来有一年之久不敢再跨进起居室一步。

  克勒费特小姐询问,卷台布的那个人是否就是霍尔格——小布兰德说不知道。——她在发生这事时可能会想些什么?——当时连最微小的想法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埃莉当时就什么也没有想。——她是否把这事讲给父母亲听了?——没有——多么奇怪。虽说埃莉当时一丁点儿也没有去想,但在这种情况下或在类似情况下,她也产生过一种想法,即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严守秘密,羞于告人。——当时她心里是否很难受?——不,并不特别难受。台布自动卷起来没有什么可难受的。不过,也有另外的事使她受不了。例如这样的事:

  那是一年以前的事,发生在奥登泽城她父母亲的房子里。她清晨起身,很早离开她位于底楼的寝室,穿过走廊,上楼到餐室去,像往日那样去煮咖啡,等待父母亲的到来。在她快要走到楼梯拐弯处的平台时,突然看见已在美国结婚的大姐索菲站在平台的边上,紧挨楼梯的地方,明明白白,一点也不假。索菲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头上奇特地戴了一个睡莲——芦苇似的睡莲——花环,伸出两只手搭到她肩膀上,对她点点头。“啊,索菲,你好!你回家来了?”呆若木鸡的埃莉半是高兴半是惊慌地问道。索菲只是点点头,然后就悄悄地走开了。她变得通体透明,不久便只能看到一点儿影子,就像湍急的河水腾起的炽热空气,最后什么也没有了,埃莉面前的楼梯上空空如也。不过,后来证实,就在这天凌晨的时刻,她在新泽西州的大姐因心肌炎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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