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托马斯·曼 > 魔山 | 上页 下页 |
二三三 |
|
“还有一点,佩佩尔科恩先生。”汉斯·卡斯托普接着说,“还有一点,希望允许我给您斟一杯纯净的酒,也就是说,基于这方面的推测,经验是多么不可靠。您现在知道了,在出现目前这种真正的法定关系之前——不尊重这种关系自然是十分荒唐的——克拉芙迪娅是和谁共同度过和欢庆了二月二十九日这个日子的。一点不错,是欢庆。我对我这方面的情况从来也没有能搞明白,但我知道每个能够思考的人一定会估计到这样的发展过程——我这里指的是谁是真正的前驱者。我也知道,宫廷顾问贝伦斯在业余画油画——如您所知——他让她在他的面前坐了很久时间,给她画了一张出色的肖像,连皮肤也画得栩栩如生——我们私下说一声,您见到了定会无比惊讶的。这曾使我感到非常痛苦,还闹了头痛,直到今天还是如此。” “您还爱她吗?”佩佩尔科恩问道,没有改变他的坐姿,也就是说,仍然侧着那张大脸……夜幕逐渐降临到这个大房间。 “请您原谅,佩佩尔科恩先生,”汉斯·卡斯托普说,“我对她的感情是一种非常尊重和钦佩之情。但在我看来,对您谈论我对您的旅伴的感情是不明智的。” “今天她,”佩佩尔科恩以一种刺耳的声音问道,“仍然怀着这样的感情吗?” “我没有说,”汉斯·卡斯托普回答说,“我没有说她怀有过这样的感情。这是不怎么值得相信的。我在谈到女人活跃的性格时,曾在理论上探讨了这个问题。从我这方面自然不大喜欢这么说。我对一个有地位的人做了什么——您自己去判断吧!如果说发生了二月二十九日那桩事,男人的选择首先应归咎于女人的诱惑——对这一点我想说的事,当我称呼自己是一个‘男人’时,就觉得我是在夸夸其谈,索然无味。但不管怎么说,克拉芙迪娅是一个女人。” “她受感情的驱使。”佩佩尔科恩裂开的嘴唇喃喃地说。 “她在您这里表现得如此顺从,”汉斯·卡斯托普说,“从一切可能的情况来看,她已这样干过好多次了——每个与此有关的人必须明白这一点。” “慢着。”佩佩尔科恩说,他的脸仍然回避着,但他的手掌姿势是对着被他打断说话的那个人。“我们这样谈论她会不会太卑鄙?” “不,佩佩尔科恩先生。不,您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谈论她,因为这里谈的是人道问题——‘人道’这个词在此具有自由和天才的含义——请您原谅我可能用了有点不自然的表达,但某种情况促使我最近学会了这种表达。” “好,您继续讲下去。”佩佩尔科恩低声地命令说。 汉斯·卡斯托普说话的声音也很低。他坐在床前一张椅子的边沿上,朝老国王俯下身去,双手夹在两膝之间。 “因为她是一个有天赋的人。”他说,“高加索山脉那边的男人—— 您也许知道她在高加索山脉那边有个丈夫——同意她这样的自由和特殊才能,管它是缺枝少叶的还是聪明才智的。我不认识那个小伙子,不管怎么说,他一定是同意她这样做的,因为是疾病给了她这个机会,她服从于疾病的天才原则。每个有关的人一定会很好地追随她的榜样,不抱怨自己,不怨天尤人……” “您不抱怨吗?”佩佩尔科恩说,现在把脸转向了他……他的脸在朦胧的暮色中显得死灰一般惨白,前额上偶像似的一条条皱纹下,两只眸子苍白无力地注视着,裂开的嘴唇就像凄惨的假面具上半开的洞孔。 “我没有想过,”汉斯·卡斯托普毫不介意地回答说,“这是有关我的事情。我说这些话目的在于要您别抱怨,佩佩尔科恩先生,不要因为以前的这些事情使我失去您的友谊,此刻对我是至关重要的。” “诚然,因为不明真相,我一定给您造成了很大痛苦。” “如果是这个问题,”汉斯·卡斯托普说,“如果我承认您的说法,它并不意味着我不懂得珍视您的友谊。这个友谊好处巨大,因为这个好处是和您说过的失望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 “谢谢,年轻人,谢谢。我珍视您这次谈话的美意。撇开我的友谊不说——” “要不说友谊是很难的,”汉斯·卡斯托普说,“对我来说,要肯定您的说法和避开这个不提也是不恰当的。因为您是有地位的大人物,克拉芙迪娅是在您的陪同下回来的,当然这也是我的不幸。如果她是在另一个男人陪同下回到这里,这种不幸感自然会更加强烈,事情会更加复杂。它使我十分痛苦,今天也还是如此,我不否定这一点。我故意竭力只看事情积极的一面,也就是说,只看我对您佩佩尔科恩先生怀有真诚的崇敬感情,其中也掺杂有对您旅伴的小小的恶意,因为女人们最不喜欢她们的情夫友好相处。” “这是事实——”佩佩尔科恩说。他用一只空手捂住了嘴,抚摸着下巴,把一阵微笑咽了回去,仿佛有被舒夏特夫人看见他在微笑的危险。 汉斯·卡斯托普也偷偷地微笑了一下,然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着点点头。 “这个小小的报复,”汉斯·卡斯托普说,“说到底,我不是毫无道理的。因为只要处在我的地位就确实有理由抱怨——不是抱怨克拉芙迪娅,不是抱怨您佩佩尔科恩先生,仅仅抱怨我自己,抱怨我的生命,抱怨我的命运。由于我有幸获得了您的信任,在这个道道地地特殊的黄昏时刻,我很想至少也稍为说说这方面的情况。”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