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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可是,无论是在夏天还是冬天,他总是穿一条格子花裤和化纤的双排扣大衣,从没有看见他穿别的衣服。再说,他穿旧衣服也是非常注意礼节,任何时候都彬彬有礼。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他这样的穿着,是对贫穷的胜利,我宁愿要这种贫穷也不要矮子纳夫塔的时髦。贫穷从来不会令人感到不舒服,它是所谓魔鬼的东西。他暗暗地使用一种方法——我看到过这方面的一些情况。”

  “是个骑士般生性乐观的人。”佩佩尔科恩重复说了一句,没有回答对纳夫塔的评价。“尽管说——请原谅我这个限制性的说法——尽管说不是没有偏见。我的旅伴舒夏特夫人并不怎么看重他,您也许是注意到了。她没有说过他一句好话,毫无疑问,那是因为他对她的态度使她产生了偏见——没有一句好话,年轻人。不过,我和塞特姆布里尼与您对他的友好感情不同——完了!我不想断言,说他那么循规蹈矩,像骑士对待一位女士那样——妙极了,亲爱的朋友,不管怎么说都是无可指责的!但这里还有一个界限,一种克制态度,某种克制态度。舒夏特夫人的声音在很大程度上是人道的——”

  “那当然,那当然,在很大程度上是有道理的。请您原谅,佩佩尔科恩先生,我打断了您的讲话。我可以大胆地说,我在思想深处完全赞同您的意见。我们尤其应该考虑到,无论女人——您一定会笑我这个稚嫩的年龄总爱谈论女人——无论女人对男人的态度是怎样依附于男人对她们的态度——这是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女人——我还想这么说——都是反作用的创造物,没有独立的主见,似是而非,处于被动的地位……请您让我试着——虽说有些费力——继续说下去。如我所能指出的,女人在爱情问题上把自己看做主要是客体,听任别人的摆布。她不作自由选择,她首先是由于男人的选择成了被选择的主体。我还要补充的是——请您原谅——女人的选择自由——前提是这个男人并非过于郁郁不乐的心灵。就连这也称不上是严格的条件——也就是说,这损害了她的选择自由。引人注目的事实是,她被人选中了。亲爱的上帝,我这里所说的都已成了乏味的老话。可是,如果一个人还很年轻,对他当然一切都是新的,新的,令他惊奇的。要是您问一个女人:‘你真的爱他吗?’‘他太爱我了。’她会眼睛一眨不眨地这样回答您,或者偶尔也眨一下眼睛。此刻您可以设想一下,如果这样的回答出自我们这号人嘴里——请您原谅我这样不恰当的表达!也许会有这样回答的男人,他当然是可笑的,是爱情的俘虏。用通俗的话来说,是个怕老婆的人。我很知道,女人的这个回答里包含有多少自尊。女人觉得她必须对男人无限忠诚,因为是他选择了她这个低等生物,恩赐了他的爱情。或者,她把男人对她个人的爱情视为男人优秀品性的一个明显象征。对此我曾不时地暗暗问过自己。”

  “古老的问题,传统的事实。年轻人,您以一个优美的小词接触到了神圣的现实。”佩佩尔科恩回答说,“淫欲使男人陶醉,要求并期待女人也被他的淫欲所陶醉。因此,我们要对感情承担义务;因此,唤醒女人的欲念是可怕的耻辱:残酷和无能。您愿意和我一同喝杯葡萄酒吗?

  我想喝,我口渴得要命。今天水分蒸发得太多了。”

  “非常感谢,佩佩尔科恩先生。虽说还不到我喝酒的时间,但为您的健康而喝酒我是十分乐意的。”

  “您用酒杯吧。这里只有一只酒杯,在这种情况下我就用喝水杯。

  我相信,用普通的容器喝酒,就不会把人灌醉——”他在他的客人帮助下,用微微颤抖的指挥官大手斟了酒,像干渴似的把无脚玻璃杯里的红葡萄酒直往他半身塑像似的咽喉里灌下去,仿佛那是白开水。

  “真解渴,”他说,“您不喝了吗?请允许我再喝一下子——”他再次给自己斟酒时泼了一些出来,被子的折边被单上留下了深红色的斑点。“我重复说一遍,”他举起指甲长长的手指说,拿在另一只手里的酒杯不停地抖动,“我重复说一遍:因此,我们对感情要承担义务,承担宗教的义务。您要理解,我们的感情是唤醒生命的生殖力。生命在沉睡,它在令人陶醉的新婚之日和神圣的感情同时被唤醒。因为,年轻人,感情是神圣的,人在有感情时是神圣的,他是上帝的感情。上帝创造了他,使他有感情。人不是别的,是上帝在他新婚之日唤醒的令人陶醉的生命器官。如果他在感情上无能,就是给上帝出丑,就是上帝的生殖力的失败,就是宇宙的灾难,就是无法想象的恐怖——”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请允许我取下您的玻璃杯,佩佩尔科恩先生。”汉斯·卡斯托普说,“我追随您的思路,获益匪浅。您发展了一种神学理论,您以此给人指明了一种最光荣的虽说也许有些片面的宗教作用。如果允许我放肆地说的话,在您的观点里有一点儿冷酷无情的成分,令人压抑的东西。——请您原谅!一切严厉的教派对没有地位的人自然是一种压抑。我并不想纠正您的理论,只是想回到您说过的对某种‘偏见’的看法上去。按照您的观察,塞特姆布里尼对您的旅伴舒夏特夫人怀有这种偏见。我认识塞特姆布里尼已有很长时间,已经日复一日,年夏一年,有许多年了。我可以向您保证,他的偏见——如果说他有偏见的话——绝不是浅薄的和市侩性质的偏见——想起这些事真有些可笑。这里完全可能是广义上的偏见,即不具有个人色彩的偏见,是一般性的教育学原则。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按照这种原则向我公开表明,认为我生来是‘生活中的问题儿童’——不过这扯得太远了。这是一个范围广泛的问题,我无法用两句话——”

  “您爱舒夏特夫人吗?”荷兰人突然插进来问,同时把那张国王式的脸转向他的客人,还有那张痛苦地裂开的嘴,前额上一条条皱纹下面那对灰白的小眼睛……汉斯·卡斯托普吓了一跳。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是否……就是说……我自然非常敬重舒夏特夫人,敬重她的身份——”

  “请您原谅。”佩佩尔科恩一边说,一边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挡住他继续说下去的优雅手势。“请您让我,”他以这种方式给自己留下想要说话的余地后接着又说道,“请您让我再说一遍,我根本不像别人指责的那样,认为这位意大利先生真正违犯了骑士的戒条——我并不想对谁提出指责,我谁也不指责。只是我突然想起——在眼前这个时刻我为此感到高兴——好,年轻人。无论如何是好的,是美好的。我很高兴,这是毫无疑问的。它确实使我感到很愉快。我还是要这么说——我扼要地说:您结识舒夏特夫人比我们的相识要早得多。她上次住在这里时您就认识她了。再说,她是一个十分迷人的女人,我只是一个有病的老人。

  怎么会这样的——因为我身体不舒服,今天下午她没有别人陪同独自到山下的疗养地去了——这不是灾难!绝对不是灾难!这无疑是——我想把这归咎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您是怎么说的——教育学原则的影响。您对高尚的动机——我请您理解我对您说的每一个字……”——

  “每一个字,佩佩尔科恩先生。噢,不。一点也不。我的行动是绝对独立的。相反,塞特姆布里尼有时还请我——请原谅,我看见您的被单上有酒渍,佩佩尔科恩先生。要不要——通常我们会把盐泼倒在被单上,只要时间还不太久——”

  “这是不重要的。”佩佩尔科恩说,同时双目逼视着他的客人。

  汉斯·卡斯托普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情况,”他装出微笑着说,“这里有点与众不同。地方精神——我想这样说——不是传统精神。病人有优先权,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骑士守则也要相应地退避三舍。您此刻身体不舒服,佩佩尔科恩先生——

  是急性的不舒服,是暂时的不舒服。相反,您的旅伴很健康,我相信,她不在时我代表她在您的身边呆一会儿,正是舒夏特夫人所希望的——

  这里说的只是代表,哈,哈——但不是说代表您和她在一起,提出陪同她到山下那个地方去。我怎么会不自量力地提出给您的旅伴效劳呢?我对此既无权利,也没有受人委托。我敢说,我十分重视良好的法定关系。

  简单地说,我觉得我的行为是无可指摘的,它符合一般情况。具体地说,它符合我对您个人佩佩尔科恩先生怀有的真诚感情。这样,我相信对您的问题——因为您可能是向我提了这个问题——作了满意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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