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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我们不知道人们是否原谅他,认为情况使他缺乏良好的意图——如果我们不想说是坏意图的话——非常有益。舒夏特夫人再次回来时——

  与汉斯·卡斯托普自己梦想的不同,但却是他梦想的那个地方——又是处于基督降临节时候的气氛了,正是白昼最短的一天。用天文术语来说,冬季即将来临。但在实际上,撇开理论上的顺序不谈,就大雪和严寒来说,天晓得那时人们已过了一个多么漫长的冬季。是的,就全年的时间而言,冬季只有极短暂的间断,被那炎热的夏日所间断。这时,蔚蓝的天空辽阔无比,蓝色几乎成了深灰色——被夏日所间断,即除去下雪以外,冬季也会出现夏日。再说,夏季的那些月份也会降雪。汉斯·卡斯托普曾和已故的约阿希姆经常聊这种杂乱无章的现象。它把季节搞在一起,又把它们弄得乱七八糟,不让全年分出季节,以此无聊的方式,或者像开玩笑似的,将全年搞得枯燥乏味,按照约阿希姆以前的、怀有反感的说法,根本谈不上是时间。在这种杂乱无章的现象下,搞在一起和掺和成的东西实际上就是感情概念,或者说“还是”和“已经又是”意识状况——完全是一种最困惑、最纷乱和最迷糊的经历,而且是汉斯·卡斯托普所体验的一种经历。在到达的第一个晚上,他就马上感觉到了那种道德败坏的倾向,即在布置得豪华的餐厅里享用五顿丰盛的饮食。他在那里第一次感到头晕目眩。相对说来,他是无辜的。

  从那时起,这种感情和精神的错觉有了进一步的扩大。虽说时间的客观经历已被淡化或被取消,但只要它是运动的,只要它是“有作用的”,那就有其客观的现实性。这是职业思想家的一个问题——只是出于年轻人的狂妄态度,汉斯·卡斯托普才研究了它。墙壁搁板上的密封罐头食品是否不存在时间概念?但我们知道,睡鼠的时间也在前进。有位医生给一个患病的十二岁姑娘写证明,说她有一天突然长眠不醒,一直睡了十三年——但她不再是十二岁的姑娘,这期间已发育成一个成年的女人了。时间是无法改变的。死人已经死去,与世长辞了,他有许多时间。

  就是说——就其个人而言——他已无时间可言,但这并不妨碍他还会生长指甲和头发。总而言之就是如此——但我们不想重复这个不文雅的说法。约阿希姆在这种场合曾使用过一次,汉斯·卡斯托普当时还表示出平原人的不满,说他也会长指甲和头发,似乎长得还挺快。他经常坐在“山庄”主干道上理发师的扶手椅里,披着白大褂,让别人给他理发,因为耳旁重又出现了鬓发——其实,他一直就坐在那里。更确切地说,他坐在那里,和给他理发的那个善于奉承拍马的伙计聊天,时间却早已逝去;或者说,他站在阳台门旁,从美丽的丝绒小盒里取出小剪刀和锉刀,把指甲剪短和锉光。突然间,怀着惊喜参半的心情,一阵眩晕向他袭来,用双重意义的话来说,是一种陶醉和欺骗的眩晕,不再能区别“还是”和“又是”在旋转,两者掺和又掺和,产生出没有时间的永恒与不朽。

  我们一再保证说,我们对他的描述不会比他本人好,但也不会太差。

  我们不想隐瞒,他对这类神秘的诱惑具有应受谴责的兴趣,也许是他自觉的和有意制造的,常常试图通过相互的努力予以补偿。他可以坐着,手里拿着他的钟表——一个扁平的、踱金的怀表,他可以让镂刻有他名字的简写字母的表盖跳起来——目光向下看着细瓷的圆形表面,上面是黑色和红色的两圈阿拉伯数字,两个窈窕的、有美丽花饰的金指针指示时间,纤细的秒针围着它特别小的领域忙忙碌碌地走着,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汉斯·卡斯托普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它,让时间停止在终点,以阻止或扩展几分钟。小小的指针自顾自走着,并不关心它到达的、接触的、越过的、抛下的、远远抛下的、重又经过的和重又到达的那些数字,无情地向着目标、向着分段路程、向着标记前进。每走六十下应该有片刻的停留或至少有微小的标记,表明某事至此已完成。可是,不管有无细线标记,从它飞快越过的方式上,可以认出整个数字标记和路程分段完全从属于它,可以看出它只是走啊走……汉斯·卡斯托普于是把这个玻璃工场的产品重又放进坎肩的口袋里,让时间去自行其事。

  我们怎样才能使可尊敬的平原人理解年轻冒险家的家政内部发生的那些变化呢?这里产生了与眩晕相等的标准。如果说,作出一些迁就也没法用今天的现在代替昨天、前天和大前天的那个现在——它们如同鸡蛋那样,个个浑然相似——那么,一个现在也倾向于而且有能力将它的当前与一个月前、一年前有过的一个当前相混淆,并和它融合成永恒。

  可是,只要“还是”和“又是”的道德意识情况和“将来”仍然分开,那就潜入了一种诱惑:“昨天”肯定会以这些相关的名称把“过去”及“未来”分开,把“昨天”、“明天”按其意义扩大,并把它们使用到更大的范围中去。这种本质不难想象,也许在较小的行星上,那里通行一种微型时间,我们敏捷跑步的秒针对微型时间的“短暂”生命起着钟点计量器减慢和缩短路程的作用。但也可以想象出这些情况:一个巨大行程的时间与其空间连结起来,使“刚才还”和“过去了一点儿”、“昨天”

  和“明天”的距离概念对它们的经历赢得无比扩展的意义。我们认为,这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根据宽容的相对主义精神以及“淳朴的、合乎道德的”这些词来看,这样称呼也是合理的、健康的和值得称赞的。但人们对一个世人会怎么想呢?就其年龄而言,一天、一星期、一个月、一学期对他起着重要的作用,在一生中带来许多变化和进步——有一天他会沾染上放荡的习气,或者会沉湎酒色,他不说“一年前”,却把“一年后”说成“昨天”和“明天”。无庸置疑,在这里使用“歧义和混乱”的评语以及无比担心是恰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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