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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她看见了;站在她身边,汉斯·卡斯托普也看见了。在这一刻之前,约阿希姆身上最近几周来所出现的种种变化,他从未觉得有现在这样显著——年轻人不大容易留心这类事情。可眼下,在这位刚从山下赶来的母亲身边,他仿佛改用她的眼睛来观察情况了,他仿佛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自己的表哥似的。眼下,他立刻看得清清楚楚,齐姆逊夫人无疑也看清楚了,而三个人当中最最清楚的肯定又莫过于约阿希姆自己。那就是:

  他已经是个垂死的人。他把母亲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他的手像他的脸一样又黄又瘦。正是由于瘦,那两只在健康的年月里已令他有些苦闷的招风耳分得更开,也更难看。但除去这个缺点,尽管有这个缺点,他的脸因为病痛的影响,因为表情庄重、严肃,是的,甚至带着骄傲,反倒显得更富于男子气和更英俊——虽然他蓄着小黑胡的嘴唇对那沉陷发黑的脸颊来说,显得太过于丰满了。在他发黄的额头上,在他的两眼之间,深深地刻下了两道竖直的皱纹。他的眼睛虽然陷进了眼窝中,却变得比任何时候要大要美,足以令汉斯·卡斯托普高兴起来。要知道,自从卧床以后,约阿希姆眼里的忧郁和困扰不安便消失了,剩下的惟有他前些时在表哥幽深的眼球背后发现的异样光彩——自然还有那“咄咄逼人”的神情。他在握着母亲的手低声问候她和欢迎她时,脸上没有笑容。甚至当她进房来的一刹那,他也不曾笑一笑。这样的无动于衷,这样的木无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露意丝·齐姆逊是位勇敢的女性。她面对着自己好样儿的儿子的情景没有大呼小叫。她冷静而富于自制,就像她那用几乎看不见的丝网约束着的头发一样。她家乡的人们以沉着、干练著称于世,她也同样如此地担起了护理约阿希姆的任务;看着他,正好激起了她作为母亲的斗志,使她充满信心,相信如果儿子还有一点儿救的话,那就只能依靠她的力量和耐性。肯定不是贪图安逸,而只是考虑到身份,几天后她才同意再请一位护士来照顾重病号。她就是白尔塔,原名阿尔芙雷达·希尔德克涅希特;她进约阿希姆房间时拎着个黑色手提箱。可是不管白天还是黑夜,精力旺盛而又嫉妒心重的齐姆逊夫人都不让她有用武之地。因此,白尔塔护士时间充裕,可以常常站在走廊上,透过夹鼻眼镜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位信奉新教的看护妇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单独跟汉斯·卡斯托普和病人在房间里,尽管病人压根儿没睡觉,而是睁着眼睛仰卧在床上,她都能够说:

  “我连做梦也想不到,我还会照料先生中的一位,直到他死掉。”

  汉斯·卡斯托普大惊失色,狠狠地冲她扬拳头,可她全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远远想不到应该体谅约阿希姆——其实她也并不错——而是想法要实际得多,考虑不到对事情的性质和结局有谁还会存心误解,尤其是那位当事者本人。她在手绢上洒了些科隆香水,塞到约阿希姆鼻子下说:“这,您再享受享受吧,少尉先生!”的确,到了这个时候,还对诚实的约阿希姆指鹿为马,已经没多大意思——除非像齐姆逊夫人认为的可以使他精神振作起来,因此提高嗓门儿,激动地谈他就会痊愈什么的。须知,有两点清清楚楚,谁也不会看不见:一是约阿希姆正神志清醒地走向死亡,二是他这样做内心并不存在矛盾,相反对自己挺满意。只是到了十一月末的最后一个礼拜,他的心力明显地衰竭了,才一阵一阵地忘乎所以,处于希望的迷雾包围之中,说起他马上就会康复,就要回到团里去参加他以为还在进行的大演习云云。就是在这种时刻,贝伦斯顾问仍不肯给家属留下希望,而是宣布戏的收场仅仅是几个小时的问题。

  当破坏的过程真正接近最后毁灭的终结时,连男子汉的心灵也堕入了自欺欺人的迷惘,这个现象真是既令人伤感又符合规律啊——符合规律和不因人而异,超乎于一切个人的意识之上,就像人在雪地里快冻僵时忍不住想睡觉,就像迷路者不由自主地老是兜圈子一样。尽管苦闷又心痛,仍不妨碍汉斯·卡斯托普冷静地观察这一现象,并在与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谈起来时得出一些虽然敏锐、但却笨拙的结论。他是去向他们报告表哥的病况的。塞特姆布里尼则批驳他说,当地人普遍认为乐观恋生是健康的表现,悲观厌世是疾病的标志,这显然错了。否则,不会恰好是无望的最后结局带给人乐观的希望;在这虚幻的粉红色的希望之光映衬下,先出现的神志模糊倒显得是一种顽强而健康的生命力的流露。感谢上帝,汉斯·卡斯托普可以同时向他们报告,拉达曼提斯于绝望之中还是留下了一点希望的余地;他预言,约阿希姆尽管年轻,却会死得安详而无痛苦。

  “他心中将充满田园诗一般的宁静,尊贵的夫人!”贝伦斯顾问说。

  说时,他将露意丝·齐姆逊的手握在自己那两只铁铲一般的巨手里,鼓起一双充血的蓝色风泪眼死死地仰望着她。“我很高兴,非常非常高兴,他将获得善终,不须等到出现声门水肿和其他讨厌的症状;这样就减轻了他许多痛苦。心脏会迅速失去功能;这对他好,对我们也好。我们自然将尽职尽责地抢救,给他打樟脑针,不过作用看来不大。临终前他将昏睡很长时间,做一些愉快的梦,我想我能够向您保证。要是临终时他不是正好睡着了的话,那也只会有一个短暂而不明显的转换过程,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您可以放心。这件事从根本上讲总是如此。我了解死亡,是一名侍奉死亡的老手;一般人总是过高地估计了它,请相信我!我可以告诉您,它几乎一点也不可怕。因为在死亡之前有时得经受的种种折磨和痛苦,可不能算到它的账上;痛苦意味着生机,会导致生命和健康。但是没人能够死而复生,向您报告死的真实情况;死无法体验。

  我们来自黑暗混沌,又走向黑暗混沌,其间经历了许多事情,可开端与结束,诞生与死亡,却不能为我们所经历体验。它们没有主观性,它们作为过程完全落入了客观的领域,情况就是如此。”

  这便是贝伦斯顾问施予安慰的特殊方式。我们希望,它能使明白事理的齐姆逊夫人真的好受一点点;因为贝伦斯的预言在很大程度上确是应验了。最后几天,虚弱的约阿希姆常常一睡几个钟头,而且做了对他来说确实是愉快的梦,也就是梦见在平原上执行军务什么的,我们猜想。

  当他醒来时如果问他感觉如何,他总是回答“很好”,“很幸福”,虽然语音已不清楚——他几乎不再有脉搏,打针已根本无疼痛感觉,浑身麻木无知,你尽可以烧他,拧他,都没关系,似乎身体已不再属于善良的约阿希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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