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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神圣的事业

  列奥·纳夫塔出生在离加里西亚与佛尔西尼亚交界处不远的一个小地方。他父亲是当地的一名schochet,一名犹太教屠夫。列奥在谈起他父亲时总是怀着尊敬,显然是感到自己与他出身的世界之间已经拉开了足够的距离,说一点好话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何况,犹太屠夫跟作为手艺人和商贩的基督教屠夫之间,还存在天壤之别哩。至于列奥的父亲,情况更加特殊。他是一位公职人员,而且系教会性质。是拉比在考察了他的信仰的坚定性之后,才赋予他全权去按照摩西的法规,遵循犹太法典的章程,杀掉那些可以宰杀的牲畜。据他儿子的描述,艾利亚·纳夫塔长着一对像星星一般明亮的炯炯有神的蓝眼睛,本身就有某种庄重的祭师气质,使人不由得想到在远古时代,屠宰牲口这一行道事实上就是祭师们在干。列奥,小时候他叫莱布,曾得到许可看他父亲如何在院子里完成其神圣的使命:他有一个壮实的仆人,一个年轻的犹太大力士作帮手;站在此人旁边,蓄着金黄色络腮胡子的瘦削的艾利亚更显得文弱纤细;牲口被捆住脚,钳住嘴,却没有失去知觉。但见他父亲挥起长长的屠刀,一下子深深刺进牲口的颈椎部位,仆人赶紧拿盆子去接喷涌而出的血,很快就接满一盆又一盆。列奥在孩提时代目睹的这一幕,透过感性深入他的本质,化作了生着一双星眼的艾利亚的儿子的某种特有的禀赋。他知道,基督教的屠夫总是按要求用木棒或斧头先将牲口击晕,然后再杀它们。他知道,之所以作这样的规定,是为了避免牲口受罪,避免太残忍。他的父亲呢,虽然比那些蠢驴们斯文得多,还长着他们谁也没有的星星般的蓝眼睛,却坚决按教规行事,给那仍然神志清醒的畜生狠狠一刀,让它流尽鲜血,直至倒下。小莱布觉得,那些蠢笨的异教徒的方法只是出于心肠软,带有可饶恕的世俗的性质,不像他父亲习用的方法那样庄严无情,能表现对于神的敬畏。这一来,他想象中的虔诚便总与残忍联系在一起,正像他目睹着喷涌的鲜血,鼻子嗅到血腥味儿,脑袋里却萦绕着神圣的宗教精神一般。因为他看得很清楚,他父亲之所以选择这个血腥的职业,并不像那些身强力壮的基督教小伙子或者甚至他自己的犹太伙计那样,是嗜杀成癖的缘故,相反,以他文弱的体质,完全是由于精神方面的原因,并且和他那双星星般的蓝眼睛有密切关系。

  艾利亚·纳夫塔确实是位思想者,喜欢沉思默想,不只研究一般学问,而且还作经典的诠释,因而常与拉比讨论其中的字句,发生争论的情况也不在少数。在当地,而且不只在他的教友中间,他算得上一位见多识广的特殊人物——在宗教问题方面是这样,在其他问题上亦如此,虽说还没有达到十分使人疑惧的程度,却已经超乎寻常。他身上带着某个特异的教派的味道,像获得了神的信赖,跟巴尔—谢姆或查迪克一样,是位异人,事实上他也真的治好了一个满身脓疮的妇女和一个疯癫少年,仅只用血和咒语。然而,正是他身上这一与他职业的血腥味不无关系的神秘色彩,使艾利亚·纳夫塔遭了殃。在一次民众暴动的狂潮中——起因是两个基督教儿童不明不白地被杀害——他让人残酷地处死了:

  他被钉上十字架,然后吊在自家被纵火焚烧的房子的大门上。他的妻子尽管害肺痨病卧床不起,还是带着孩子,莱布和四个弟妹,哭天喊地地远走他乡,逃命去了。

  多亏艾利亚未雨绸缪,早有打算,遭到不幸的一家人还不是一贫如洗,得以到福拉尔贝格的一个小镇上落脚安身。在那儿的一家毛纺厂中,纳夫塔太太找到了工作,直干到筋疲力尽,而大一点的孩子们则上了国民学校。可是,这样的学校提供的精神食粮,只满足得了列奥的弟妹们的水平和需要,对于他这个老大却远远不够。从自己母亲身上,他得到了肺痨病的胚芽;从父亲身上,除去纤弱的体态,他却承继了超乎寻常的聪颖和其他一些精神品质,使他心中早早地滋生出自命不凡的抱负,执著地追求着更高贵的生活方式,热烈地渴望着摆脱贫贱的出身环境,渴望着出人头地。放学以后,十四五岁的列奥自己找来许多书读,无定规地、急不可耐地增长学识,提高领悟力。他所想所说的事情,常常令他病弱的母亲惊吓得仰起脑袋,把两只瘦骨嶙嶙的手向老天伸去。在上宗教课时,他的气质和他的答问引起了县里拉比的注意,这位虔诚而博学的人收他做了私淑弟子,教他希伯来语和古典语言,教他逻辑学,领他入数学之门,以满足其求知欲。然而,这位好心人却没得到好报;时间越往后事情就越清楚,他在自己怀中养着一条毒蛇。就跟当年老子艾利亚·纳夫塔一样,列奥和他的拉比也合不来了:在师生之间常常发生神学或哲学争论,而且越来越尖锐。年轻的列奥是如此的固执倔强,吹毛求疵,动辄抬杠,而且诡辩起来咄咄逼人,诚实忠厚的老学究真是苦不堪言。更有甚者,最近,列奥好钻牛角尖和抬杠的德性又带上了一点革命的色彩:他结识了一位社会民主党国会议员的儿子以后这位群众领袖本人,使他对政治热衷起来,在他的逻辑学爱好中增添了一种社会批判倾向。他最近发表的一些言论,足以令珍视自己保皇立场的好拉比毛发倒竖,使得师生二人的关系彻底破裂。简单地讲,事情发展到列奥·纳夫塔被他师傅赶了出来,从此不准再跨进他书房的门槛。这个时候,他的母亲拉赫尔·纳夫塔正好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也是那个时候,就在他母亲刚去世后不久,列奥认识了翁特尔佩廷格神父。十六岁的列奥坐在所谓玛格莱特卡普园林中的一条长凳上,一个人孤零零的。那地方是镇子西边的一个山丘,在伊尔河畔,可以饱览开阔的莱茵河谷的明媚风光。——列奥坐在那儿,堕入了对自己命运和前途的冥思苦想,这时碰巧有一个叫做“晨星会”的耶酥会寄宿学校的教师来散步,坐到少年的旁边,把帽子放到自己边上,并在修士袍子底下跷起二郎腿,开始读他的祈祷书。读了一会儿,两人便交谈起来,越谈越投机;这样就决定了列奥的命运。这位耶酥会士是个曾经云游四海的见多识广的人,是位善于识人和抓人的热心教育家,寒酸的犹太少年在回答他的问题时虽怨天尤人却思路清晰,没说几句就让他留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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