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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您一定要问吗?从您那自由贸易主义中,是不是产生了一种社会学说,它意味着人类克服了经济主义,它的原则和宗旨跟基督的上帝之国的原则和宗旨恰好吻合呢?教会的长老们早已称‘我的’和‘你的’为堕落的词语,称财产私有为篡夺和盗窃。他们谴责土地占有,因为根据上帝的天赋人权,地球属于全人类公有,生产的果实也就应该为所有人共同享用。他们教人懂得,只有贪欲这个原罪之果代表着占有权,制造出了特殊的财产所有制。他们富于人道,坚决反对贸易主义,干脆称经济活动是对灵魂得救的威胁,是对人性的威胁。他们仇恨金钱和敛财的活动,称资本主义的财富是炼狱之火的助燃剂。他们打整个心眼儿里鄙视经济主义那个供求关系决定价格的根本法则,谴责利用繁荣时期是乘人之危的疯狂剥削行径。在他们看来,还有一种剥削更加罪孽深重:剥削时间,让人仅仅因为时光的流逝付给自己钱财也就是利息,这样,就把时间这上帝的创造滥用来使这个人得益,使另一个人受害。”

  “好极啦!”汉斯·卡斯托普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而且用的是塞特姆布里尼管用的词儿。“时间……上帝的创造……这太重要啦!”

  “确实如此,”纳夫塔继续说,“人类的这些智者,他们对让金钱自行增值的思想深感厌恶,把一切利息和投机的营生统称为盘剥,并且宣布,每一个富人都要么自己是贼,要么是贼的后代。他们还不罢休。跟托马斯·封·阿奎诺一样,他们视整个商业,视不对产品加工、完善而纯粹靠买和卖牟利为一种该诅咒的行业。他们对劳动本身也不倾向于作很高的评价,因为劳动只是一种伦理行为,而非信仰行为,只服务于生存,不服务于上帝。要是只讨论生存,只讨论经济,他们便要求以生产性劳动作为谋取经济利益的前提,作为衡量可敬可鄙的标尺。他们敬重的是农夫,是工匠,而非商贾和工厂主。因为他们希望生产适应需要,讨厌大规模地成批制造。说到底——所有这些经济原则和标尺,在经受了几个世纪的埋没之后,今天又在现代共产主义运动中复活了。两者完全一致,就连国际劳动阶级向国际商业投机阶级夺取统治权这一点也毫无差别。今天,世界无产阶级已提出人道和上帝之国的准则来与资产阶级资本主义的腐朽没落相对抗。无产阶级专政是拯救时代的政治和经济需要,专政本身并非目的也不会永恒,而只是为了在十字架的引领下暂时地消除精神与权利的矛盾,为了以统治世界为手段来战胜世界,为了过渡,为了超越,为了重建天国。无产阶级继承了格利高里的事业,他对上帝的热诚已附于无产者体内;和他一样,他们也绝不容许一见着血就缩回手去。他们的任务是以恐怖医治世界,争取获得拯救,重建一个没有国家、没有阶级、人人都是上帝的孩子的完美境界。”

  纳夫塔的一席话就是如此尖锐。小小的聚会沉默下来。年轻人都望着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不管怎样,他总该表个态才对。终于,他说了:

  “惊人之谈。是的,我承认我感到震惊,连做梦也想不到。众所周知的罗马。真叫说得——说得太绝啦!他让我们眼睁睁看着他翻了三个富于宗教精神的大筋斗——如果在前边的形容词中包含着矛盾,那么,他也将它‘暂时化解’啦,嗯,是不是!我重申一下:惊人之谈。您认为还可能提出异议吗,教授——仅仅从前后一贯的角度提出的异议?您先是煞费苦心,帮助我们理解一种建立在上帝与世界二元论基础上的基督教的个人主义,并对我们证明,它是优越于一切政治所决定的伦理观的。可几分钟之后,您又逼着社会主义去实行专政和恐怖统治。这怎么对得起头呢?”

  “矛盾,”纳夫塔回答,“会得到协调。不协调的只是半拉子货而已。

  我想我已斗胆指出过,您的个人主义就是半拉子货,就是勉强妥协。为了弥补其国家伦理观的不足,它采用了一些基督精神,一些‘个人权利’,一些所谓自由,全部就这么多。反之,那种以承认个体在宇宙和星象学中的重要地位为出发点的个人主义,那种非社会意义而是宗教意义的个人主义——它不是从自我与社会的矛盾中体验到人性,而是从自我与上帝、肉体与灵魂的矛盾中体验到人性——这样一种真正的个人主义,它与最富约束力的集体也会是十分协调的……”

  “它是无名的和属于大众的。”汉斯·卡斯托普说。

  塞特姆布里尼睁大眼睛瞪着他。

  “您别搭腔,工程师!”他口气严厉地喝道。由此可见,他已非常神经质,已非常紧张。“您只管了解情况,可别发明创造!——那是一个回答。”他又把脸转向纳夫塔说,“它不令我信服,可仍算一个回答。

  让咱们来仔细研究一下所有的结论吧……您那基督教共产主义在否定工业的同时,就否定了科学技术,否定了机器,否定了进步;在否定您所谓的商业的同时,在否定金钱和古时候远比农业、手工业受重视的金融业的同时,就否定了自由。因为很明显,明显到了触目惊心:那样一来,正如在中世纪所有公私关系都依附于土地一样,包括人格在内——

  这话我很难出口——人格也曾依附于土地。只有土地能养活你,因此也唯有它可以赋予你自由。工匠和农民,不管他们如何受尊重,反正不占有土地,便只能是土地占有者的农奴。事实上,直到中世纪后期,甚至连城市的大部分居民也仍然由农奴组成。在辩解的过程中您是说过这样那样标榜人类尊严的话,可与此同时,您却维护一种必将使个人丧失自由和尊严的经济道德。”

  “尊严和失去尊严的问题是可以谈清楚的,”纳夫塔应道,“可暂时我会感到满足,要是在这个地方您能够不把自由当作一种非常美好的姿态,而是作为一个问题来理解的话。您刚才断言,基督教的经济道德美固然美,人道固然人道,却造就了失去人身自由的农奴。我相反却要指出,自由问题,更确切地说城市的问题——这个问题总是极富于伦理性质,从历史发展看则是与经济道德的非人化蜕变,与现代商业和投机业的种种恶行,与金钱的魔鬼统治紧紧纠缠在一起的。”

  “我必须始终坚持一点,就是请您别老是模棱两可,闪烁其词;我请您清楚地、明白无误地表明一下您对那个最黑暗反动的学说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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