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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令卡斯托普惊讶的是,约阿希姆竟主动提到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和他的植物学;须知,他们俩之间本来是从不谈论这位心理分析家,就像从不谈起舒夏特夫人和玛露霞小姐一样——他们从不提他的名字,对他的为人和行事也宁肯保持缄默。可是今儿个,约阿希姆却指名道姓地谈到了助理大夫——以一种不高兴的声调,就跟他说不愿等到看见草原百花盛开时那声调也很不愉快一样。善良的约阿希姆,他看上去已快失去心理平衡啦;由于烦躁,他说话时嗓音都在颤动;他已完全不再是往日性情温和、言行谨慎的约阿希姆。他是在渴念那桔子味儿的香水?是加夫基指数的鬼把戏使他绝望了吗?抑或是他自己思想矛盾,不知该等到秋天还是现在强行出院好呢?

  事实上,还有一点别的什么事,使得约阿希姆说起话来嗓音激动得颤抖,使得他几乎是以嘲讽的语调,提起了新近的植物学报告。汉斯·卡斯托普不了解这件事,或者讲得更确切一些,他不了解约阿希姆竟了解这件事;因为他自己,他这个冒失鬼,这个生活与教育的问题儿童,对此事了解得真是太清楚了。一句话,约阿希姆发现了表弟的秘密,他在无意间偷听到了卡斯托普对他的背叛,那情形跟狂欢节的晚上相似——而使问题更加严重的是,毫无疑问,汉斯·卡斯托普是经常一贯地在骗他。

  时间运行的节奏永远是单调的,为使平常的日子不那么无聊而作的日程安排永远是一个样,一个样得今天可能被误认为是昨天,可能引起混乱,使人觉得反正是一码事,反正是静止的永恒,因而也就很难理解,时间怎么又会造成变迁——在雷打不动的每天的日程安排中,正如谁都不会忘记的,还包括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下午三点半至四点之间来查房;届时,他总是穿过所有的阳台,从一把躺椅走向另一把躺椅。入院之初,汉斯·卡斯托普曾对水平的生活方式表示过不满,因为助理大夫总是绕过他的躺椅,好像他这个人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从那以后,“山庄”的正常日程中出了多少新鲜事啊!他卡斯托普早已从客人变成了病友——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查房时就常常这么称呼他;这个原本由军队的“战友”变来的词儿,他在发其中的r音时虽然只是用舌头在上腭碰了那么一下,听上去带着异国情调,正如卡斯托普对约阿希姆所说的,跟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长相很不相称,但却与他那强壮的快活男子汉作风挺般配。这样的作风能让病人心悦诚服地信赖他,虽然他那黑里透着苍白的脸色,在一定程度上揭穿了强壮的快活男子汉的假象,时时叫人产生疑虑。

  “噢,病友,怎么样?还好吗?”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离开那对俄国野蛮人,来到卡斯托普躺椅靠头的一侧问。被这么新鲜地称呼的年轻人双手叠在胸前,打量着博士那两排从黑胡子下边露出来的黄牙,像每天那样苦笑了笑:他讨厌那个称呼极了。“休息得不错吧?”博士往下说,“温度降啦?今天又升了些?哦,没什么关系,到您结婚那天肯定会恢复正常。我祝贺您。”这句话被他说成了“我组合您”,听起来同样叫人恶心;一边说,他就一边往前走,到约阿希姆那边去了——这原本不过是简单的巡视,匆匆看一眼罢了,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自然,有时候,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也呆得久一点,雄赳赳地站在那儿,脸上永远挂着快活男子汉的微笑,与“病友”聊这聊那,气候的变化啦,出院和入院啦,患者的心情啦,他的好脾气抑或坏脾气啦,甚至也谈他个人的情况,诸如他的出身、他的未来等等,直至道一声“我组合您”,继续往前走去。遇上这种时候,卡斯托普便换个姿势,将双手垫在脑后,同样也面带微笑地回答他所提的一切问题——虽说感到恶心透顶,毕竟还是有问必答。他们聊的时候压低了嗓门——阳台的玻璃墙尽管不完全隔音,旁边的约阿希姆仍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再说也压根儿没打算听。这时,他听见表弟竟然从躺椅中站了起来,领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进房间去了,没准儿是请他看体温记录吧。在房中的谈话又继续了好一会儿,而经过这一迁延,助理大夫看来会从走廊上进约阿希姆的房里去了。

  “病友们”在谈什么呢?约阿希姆没问;可我们中间要是有谁不以他为榜样,而是把问题提了出来,那么就可以总的指出一点:在基本思想观念都带有唯心主义特征的两个男人和“病友”之间,可以进行精神交流的材料和因由是很多的。他们一个在受教育的过程中获得了这样的认识,视物质为精神的罪恶之果,视前者为后者可怕的衍生物;另一个身为医生,却老在宣扬肌体的病患的第二性。是啊,所谓物质是非物质不足为训的变态,生命是物质的荒唐,疾病是生命的越轨,对所有这些命题,有多少的话可以说,有多少的思想可以交换哟!联系到不断举行的报告会,就可能谈到爱情的致病力,谈到病症的超验性质,谈到“老的”和“新鲜的”病灶,谈到浸润性病毒和春药,谈到潜意识的彻悟,谈到精神分析术的福音,谈到病症的消退,谈到我们知道的一切——当然,所有这些,都只是当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和年轻的卡斯托普究竟在谈什么这个问题被提出来时,我们单方面所作的推测或者建议!再说嘛,眼下他们已不再一起谈了;谈,已是往事,时间也不长,只那么几个礼拜罢了。最近以来,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这位病友处逗留的时间不再比在其他患者那儿更长了——“哦,怎么样?”以及“我组合您!”他的巡视多半又只剩下了这么一点点内容。可是,约阿希姆却另有发现,发现了正好是他觉得汉斯·卡斯托普背叛了他的东西。他完全出乎无意,以他作为军人的坦荡胸怀,全然未干盯梢偷听的勾当,读者请相信好了。那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三,他在第一次静卧之后被叫到地下室里去,让浴室管理员替他称体重——就在那儿,他看见了什么。他走下台阶;台阶上铺着干干净净的亚麻油毡,正好对着诊疗室的房门;诊疗室两边是透视室,生理透视室在左,“精神透视室”还要向下走一级台阶,在右边的角落里,门上挂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名牌。

  约阿希姆在台阶的半中间突然愣住了,看见汉斯·卡斯托普打完了针,正从诊疗室中出来。他用双手关上迅速穿过的房门,也没回头看一看,就转身向右边那扇挂着名牌的门蹑手蹑脚地走去。他几步赶到门口,敲敲门,同时侧着脑袋,把耳朵贴近敲门的手指。随着房间主人一声低沉的“进来”——那r音弹得富有异国情调,双元音ei也变了味儿——约阿希姆瞅见,他表弟的身影消失在了精神分析家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那半明半暗的地下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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