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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俄国人留着又浓又长的胡子,衣着讲究,看上去像富有的野蛮人。有马来人血统的荷兰人坐在德国和瑞士观众之间。此外,观众中还有不知是哪个民族的说法语的人,也许是巴尔干人或旅居近东的法意等国侨民的后裔,他们代表着一个奇异的世界。对这个世界,汉斯·卡斯托普表现出某种偏爱;可是在约阿希姆的眼里,它不过是某种摸棱两可和缺乏性格的东西,不值得加以注意。在比赛中间休息的时候,孩子们争先恐后地玩着各种逗人发笑的游戏。他们把一只脚踩在滑雪板上,把另一只脚踩在溜冰鞋上,跌跌绊绊地在冰道上滑行,或者把他们的小女士放到铲子上朝前推着。他们拿着点燃了的蜡烛在冰道上赛跑,谁要是拿着不灭的蜡烛爬越各种障碍,或用锡匙把土豆投入放在冰道上的喷水壶并且首先到达终点,谁就是胜利者。大人们高兴得欢呼起来。他们互相指出孩子当中最富有、最有名气和最妩媚动人的那几个:一位荷兰数百万富翁的宝贝女儿;一位普鲁士亲王的儿子,这孩子才十二岁,和一家世界著名的香槟酒公司的老板同名同姓。可怜的卡棱也跟着欢呼起来,一边不停地咳嗽。她高兴地用溃疡的指尖鼓掌。她多么感谢这两位陪她来的表兄弟啊!表兄弟还带她去观看连橇比赛。比赛的地点离“山庄”和卡棱·卡尔斯特德的住所不远,因为滑道的起点是“阿尔卑斯之宝”疗养院,终点是“达沃斯村”,在西面斜坡的村落之间。在那里的山上设立了一个检查哨,负责用电话报告每一架连橇从起点的出发和去向。这些平底的连橇,上面坐着身穿白色毛衣、胸前挎着各种国旗颜色的绶带的男女运动员,从高处驶下来。它们一架接一架,中间保持着较大的距离,在冰冻的雪墙之间和转弯处像金属般闪闪发光的滑道上疾驰。人们看到了运动员红通通的和紧张的面孔和扑面而来的雪花。每当雪橇撞到雪墙上导致人仰马翻的时候,观众就把这场面拍下来。比赛的时候,也同样演奏音乐助兴。观众有的坐在小小的看台上,有的站在离滑道很近的用铲子铲出的狭窄的小道上。有的地方,小道一直通到横跨在滑道上空的木桥,在这些木桥上也同样站满了观众;在他们的下面,不时有一架参加比赛的连橇疾驰而过。“上边疗养院的死尸大概也走这样的路,它们从桥下疾驰而过,转弯朝山谷深处驶去。”汉斯·卡斯托普边想边说了出来。

  一天下午,他们甚至把卡棱带到了疗养地的一家无声电影院,因为在此之前的一切活动的确使她得到很大的愉快。影院里空气十分污浊,三人不禁感到惊奇,因为他们只习惯于呼吸最纯洁的空气。在这污浊不堪的环境里,他们感到胸口憋闷,呼吸困难,眼睛疼痛,头脑里昏昏沉沉。在他们眼前,若隐若现地闪过许多热闹而有趣的生活场面;它们被切成小块,急速地、一跳一停地、焦急不安地在银幕上一闪而过,即席演奏的普通音乐配合着放映的节奏复活了瞬息即逝的幻象。这音乐使用的手段虽然有限,却能巧妙地表达出庄严和豪华,激烈、狂暴和温柔的情欲。他们看到一个激动人心的爱情和谋杀故事,这故事无声地、迅速地发生在一个东方暴君的宫廷里,充满豪华、裸露、贪权、宗教狂热、残酷、贪婪和疯狂的淫欲的生活场面,在银幕上疾驰而过。每当展示刽子手胳臂上的肌肉组织的时候,就让观众看个够。一句话,故事是为了满足代表国际文明的观众的低级趣味而杜撰的。也许,塞特姆布里尼这位喜欢挑剔的人道主义者会尖锐批判这些反人道的场面,以他特有的直率的古典式的讽刺,严厉谴责为了唤起这样的鄙视人类的观念而滥用技术;汉斯·卡斯托普私下这样想,并把他的想法悄悄地告诉了表兄。可是,同样在场、坐在离三人不远的地方的施托尔太太却与之相反,她全神贯注地观看,醉心于这些激动人心的场面。她那激动得变成血红的没有教养的脸,甚至由于极大的快感而走了样。

  再者,只要你环顾四周,看到的也是这样的走了样的脸。当一组连续镜头的最后一个镜头闪过去后,大厅里开了灯。观众眼前出现的不再是幻想的场面,而是空空如也的银幕。这时竟然听不到喝彩声,因为观众不知道该向谁欢呼鼓掌,以感谢出色的表演。为了演出这场戏曾经聚集在一起的演员们,早就天各一方,不知去向。观众看到的只是他们表演时留下的幻影,刹那间被定影成的上百万张照片,在这些照片上留下了他们的行动。任何时候,只要用放映机把这些照片放映出来,就可以再现他们的行动。幻象消失后,观众一片沉默,精神颓唐,垂头丧气。

  有的观众无精打采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仿佛眼前是一片虚无。有的观众揉了揉眼睛,目光呆滞地朝前看,仿佛羞于看到亮光,要求回到黑暗中去,以便继续观看发生在过去、但被移植到现在并且让音乐乔装打扮起来的事件。

  那暴君死于刽子手的刀下,他张着嘴,发出观众听不到的吼叫。接着,观众看到了发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头戴大礼帽、胸前佩挂着勋章

  饰带的法兰西共和国总统,站在一辆兰朵车上——可以敞蓬的四座马车——向欢迎的人群频频挥手致意;印度总督参加一位印度公爵的婚礼;德国亲王视察波茨坦的一座军营;新麦克棱堡一个当地人住的村子里的生活情况;波尔内寓岛——加里曼丹岛——上的斗鸡场面;赤身裸体的野人吹奏鼻笛;捕捉野象的场面;暹罗国王宫廷里的一次典礼;日本的一条妓院街,艺妓们坐在木笼里。观众还看到了蒙面的萨莫耶德人坐着鹿拉的雪橇驰过亚洲北部的一片荒无人烟的雪原;俄罗斯的香客在希布伦朝圣,正在进行祈祷;在波斯,一个犯人正受着笞刑。观众仿佛亲身参与了这一切活动;空间不复存在,时间被向后拨,那里和那时变成了无声地溜走的、虚幻的、被音乐环绕的这里和现在。一个身穿条纹绸衣的年轻的摩洛哥女人,满身披挂着链条、饰针和环状物,半裸着鼓胀的乳房,突然变得和真人一般高,慢慢地走近观众。她的鼻孔又宽又大,眼睛里充满兽类的凶光,面部表情不断地变化,笑的时候露出了满口白牙,用一只指甲看上去比皮肤光亮的手遮住眼睛,用另一只手向观众招手致意。观众不好意思地凝视这个迷人的幽灵的面孔;她似看非看,任何人的目光都无法正视她,她的笑和招手不是发生在现在,而是发生在那里和那时,所以压根儿用不着回报它们。正如我们已经指出的那样,这使观众在得到满足的同时产生了某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然后,幽灵消失了。银幕上只剩下明亮的灯光,接着,“结束”的字样被投射到银幕上,一系列的演出宣告结束,观众默默地走出了影剧院。与此同时,新的观众开始从外面挤进来,他们渴望看到刚才放映过的一切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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