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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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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一支接着一支,很少考虑会有什么后果。结果吸完烟我不由得问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有生以来我头一次有一种十分异样、奇特的感觉。我好不容易才走到家,到家时我大吃一惊。您知道吗,我当时两脚冰冷,全身冒冷汗,面孔煞白,心脏呢,鬼知道出了什么事,脉搏有时跳得微弱,几乎摸不到,有时又怦怦地跳得飞快,脑子却兴奋起来,您知道吗……我确信,我快要翘辫子了。我说翘辫子,因为当时我突然想到这个词,用它说明我的健康状态。是啊,我当时的确非常快活,甚至感到节日般的兴高采烈,虽然同时又非常害怕,说得更正确些,我当时完全被害怕支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害怕和兴高采烈互相并不排斥,这一点谁都知道。小伙子头一次追求姑娘的时候也害怕,姑娘也一样害怕,可是,他们都融化在快乐之中。我也差点儿融化了,胸部剧烈地震动。我想,我快要翘辫子了。但是,米伦冬克护士长进行了干预,破坏了我的情绪。她用冰袋为我进行冷敷,用刷子为我按摩,还给我打了一针樟脑剂——一句话,她为人类保全了我的生命。” 汉斯·卡斯托普享受病人的权利,继续坐在长凳上,抬头望着贝伦斯。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仍在进行紧张的思考。他发现,贝伦斯在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我知道,您有时还画画,顾问先生。”他突如其来地说道。 听到这句话,宫廷顾问吓得后退了一步。 “嘿!年轻人,您怎么知道的?” “请原谅。我曾听人提起这件事,这会儿突然想起了它。” “这么说,我想否认是没有用了。我们所有的人都有弱点。是有这么回事。正如那个西班牙人常说的:我也是艺术家。” “是画风景画吗?”汉斯·卡斯托普漫不经心地问道。他觉得,此时此刻用这种语调是允许的。 “可以这么说!”宫廷顾问不好意思地回答,“风景画、静物写生、动物画——勇士无所畏惧。” “可您不画肖像吗?” “有时候也画肖像。您想向我定购您的肖像吗?” “哈哈哈!没这个意思。不过,要是您允许我们欣赏一下您的作品,我们将感到非常高兴。” 在一旁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表弟的约阿希姆也赶紧向顾问先生保证,他将非常乐意去看他的作品。 贝伦斯因受到奉承而非常得意,甚至高兴得脸都红了起来,此时眼里的泪水看上去快要流出来了。 “好啊,当然可以!”他扬声道,“我将感到非常荣幸!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我现在就带你们去看。走吧,随我走吧,我将在我那陋室里用土耳其咖啡款待二位!”说罢,他抓住两个年轻人的胳臂,把他们从长凳上拉起来,然后挽着他们走上石子小路,朝他的住所走去。他的住所,正如他们所知,位于“山庄”大院的西北翼,离花园很近。 “我从前偶尔在绘画方面试了试自己的身手。”汉斯·卡斯托普解释说。 “真的?您一直试着画油画吗?” “不,不,我还画了两张水彩画。一张画的是一艘船,另一张画的是海景,全都是幼稚之作。但是,我非常喜欢看画,所以我敢于……” 听了卡斯托普这番解释,约阿希姆多少放了心,搞清楚了表弟使人惊奇的好奇心的原因,因为汉斯·卡斯托普——更多的是对约阿希姆,而不是对宫廷顾问——道出了自己在绘画方面的尝试。顾问带着两位客人来到了大楼的西北翼:这里没有大楼正门入口那种两侧有路灯的华丽大门,只有几级半圆形的石阶通向他的柞木房门。顾问从一大串钥匙里选出了一把带柄的,打开了房门。在开房门的时候,他的手不住地打颤,显然过于激动。三人先后走进作为衣帽间的前室,贝伦斯把自己的礼帽挂在了钉子上。往里是一扇玻璃门,它把一条短走廊和大楼的其余部分隔开。贝伦斯推开玻璃门,步入走廊,在它的两旁分布着这所小小私宅的各种房间。他叫来女佣人,给了她有关的吩咐。然后,他打开走廊右边的一道门,和蔼可亲地对客人说了一些客套话,鼓励他们进入自己的住所。 住所里有几个按照一般市民的庸俗风格陈设起来的房间。窗子面向山谷,所有房间是相互贯通的,没有门,只有门帘。客人们看到各种各样的房间:一间具有“古德意志”风格的餐室;一间兼作工作室的客厅,里面有一张书桌,书桌的上方挂着一顶大学生的便帽和两把交叉起来的长剑,还可以看到毛茸茸的地毯、一排排书橱和一张有扶手和靠背的长沙发;此外还有一间按“土耳其风格”布置起来的吸烟室。所有房间的墙壁上都挂有宫廷顾问的绘画作品,两位客人处于礼貌已经用目光扫视它们,准备着随时发出赞叹声。顾问已故的夫人的肖像到处可见,单单在书桌上就放着她的油画像和普通的照片。这是位长着金黄头发的妇女,身上穿着薄而透明的衣服,两手互握放在左肩上——不过,两手并没有紧紧地握着,只是指尖轻轻地搭在一起——两只眼睛要么朝上看,要么朝下看,深藏在长长的、与眼睑保持倾斜角度的睫毛下面,从不正视观画者。此外,房间里主要是一些以山景为题材的风景画,例如白雪覆盖的或满是绿色冷杉的山地,顶上被云雾笼罩着的山峰,在深蓝色的天空映衬下轮廓显得单调和分明的山峦,这一切显然是受了意大利画家塞冈第尼的影响。此外,画面上还出现高山牧人的茅舍,一些肚皮鼓起的母牛站在和躺在充满阳光的草地上;一只拔光了毛的母鸡放在各种蔬菜的当中,它那被扭转回来的脖子悬在托盘的边上;还有一些花卉、各种类型的山民和其他等等——所有这些均出自某个劲头十足的门外汉之手。这个门外汉大胆地使用颜料,仿佛直接从颜料管挤到了画布上似的,以致颜料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会干涸。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创作手法,尽管有严重的缺点,但有时也能产生效果。 就像在一个展览会里一样,表兄弟在主人的陪伴下沿着墙壁观看他的创作成果。在观赏的过程中,主人偶尔对某个题材作一些较为确切的说明,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默不作声,怀着自豪和忐忑不安的心情,把目光停留在客人们正在观看的作品上。克拉芙迪娅·舒夏特的肖像挂在客厅开有窗户的那面墙上——而汉斯·卡斯托普进门时一眼就发现了它,尽管它和原型只略微相似。他故意不往那里走,而让约阿希姆和宫廷顾问在餐室里久久地等他,假装正在欣赏窗外的景色:绿色的塞尔吉峡谷,背景是淡蓝色的冰川。然后,他自顾自地带头走进了土耳其式的房间,虽说这房间他已经仔细地看过,并对它赞不绝口。随后,他瞅着客厅入口处的门,像是要求得到约阿希姆的赞同。最后,他才转过身来,颇为惊奇地问道: “那不是一张熟悉的脸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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