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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啊,要是您,”塞特姆布里尼低声叫了起来,“要是您早一些听到该多好啊!不过,您现在听到也许还不太晚。您看,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印刷品……您想知道它们的内容吗?……您就继续听吧!今年春天,在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庄严地召开了同盟的代表大会——您知道,这座城市以它与政治进步思想的特殊关系而驰名天下。这次会议开了一个星期,举行了各种宴会和庆祝活动。天啊,我多么想旅行去那里,以便亲身参加这些会议。可是,宫廷顾问这流氓用死亡威胁我,禁止我到那里去——而您知道,我是个怕死的人,所以不敢前往。要知道,我对我的病体给我开的这个恶意的玩笑感到多么绝望。要知道,如果我们的肉体,即我们的兽性的部分,妨碍我们为理性服务,这的确是最使人痛苦的事。

  所以,当我收到洛加诺分部给我寄来的这封信时,真是喜出望外,有说不出的高兴。您很想知道它的内容吗?我相信您很想知道!下面是些简短的信息……‘促进进步国际同盟’时刻牢记,它的基本任务在于获得人类的幸福,换句话说,在于通过自觉的社会活动消除人类的痛苦和最终根除人类的痛苦——它还时刻牢记,这一非常崇高的任务只有借助于社会科学——它的最终目的是建立完善的国家——才能得到解决。所以,同盟决定在巴塞罗那出版题为《痛苦的社会学》的多卷本学术著作;在这部著作里,将把人类的痛苦分为各种的等级和种类,并对其进行系统的详尽的研究。您会问我:等级、种类、系统有什么用呢?我这样回答您:归类和选择是掌握的开端,因为不了解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必须使人类脱离恐惧和毫无怨言地忍耐的原始阶段,引导它走上自觉活动的道路。必须向人类解释清楚,要和某种现象作斗争,必须首先认识这种现象的根源,消除它的原因,然后才能使它失去影响。要让人类知道,几乎所有个人的痛苦都是由社会机体的疾病引起的。好!这就是‘社会病理学’这门科学的宗旨。所以,它将通过一部二十卷的百科词典列举和阐述所有可以想到的人类的痛苦情况,从最小的个人的痛苦到巨大的团体冲突乃至于由阶级斗争和国际冲突引起的痛苦;总而言之,它将列举那些由于它们各式各样地混合和化合变便造成了一切人类痛苦的化学元素。它将以人类的尊严和幸福为准绳,把消灭痛苦根源的手段和措施交到人类的手里。欧洲学术界一批很有才能的专家,医生、经济学家和心理学家,将参加撰写这部痛苦百科全书;而在洛加诺的总编辑委员会将成为一个蓄水池,有关的文章将源源不绝地汇集到那里。您用眼睛问我,我在这巨大的工程中到底担任什么角色?请让我把话说完!这部巨著并不回避艺术作品,因为艺术作品的对象同样是人类的痛苦。所以,计划里特定了单独的一卷;在这卷里,为了安慰和教导受苦者,将汇编描写某一痛苦的世界文学杰作,并对这些杰作进行简要的分析。这就是编委会在来信中给他们的忠实仆人提出的任务。”

  “真有这样的事,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那么,请允许我衷心地祝贺您!这的确是一项了不起的任务,在我看来,是专门为您准备的。同盟在这件事上想到了您,我毫不奇怪。您应当感到高兴,因为您将有机会为根除人类的痛苦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这是一项庞大的任务,”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沉思地说,“要完成它,不仅需要谨慎,还需要读许多文学作品。特别是因为,”他补充说,目光仿佛消失在了他所面临的复杂而艰巨的任务之中,“尤其是因为艺术创作几乎总是把痛苦作为自己的对象,甚至二三流的作品也不例外。这对我反正一样,或者正好求之不得!不管这项任务有多么庞大,我一定要在这该死的地方努力地完成它,虽然我并不希望我会被迫在此地将它结束。您的情况,”他继续说,同时再次向汉斯·卡斯托普逼近,把声音压低成耳语,“您的情况和我的不同,您的义务是自然强加给您的,工程师。我想到了这一点,并且特意提醒您注意这一点。您知道,我非常钦佩您的职业,但是,因为它是实用的职业,而非精神的职业,所以您跟我不同,只有在平原上您才能够从事它。只有在平原上,您才可能是欧洲人,才有可能按照您的方式积极地同痛苦作斗争,才能促进进步,才能利用时间。我之所以向您讲述我肩负的任务,只是为了提醒您注意您的任务,让您头脑清醒过来,以便纠正您因此地环境的影响而开始变得混乱的观念。我一再提醒您:您要始终不渝地保持自己的本色!您要保持自豪,切莫变为外来影响的奴隶!离开这个泥潭,离开喀耳刻的这个小岛。您不配扮演奥德修斯的角色,住在这个小岛上,否则您是要受到惩罚的。您将用四肢走路,您的前肢已经快要落到地上,不久您将像猪一样发出哼哼的叫声——您可千万当心!”

  人道主义者轻声地发出这些劝告的时候,不停地摇头,情态十分感人。随后他沉默下来,垂下目光,皱紧眉头。此时此刻,汉斯·卡斯托普意识到,用玩笑的方式和支吾搪塞的回答是不可能过关的了,而以往他惯于用这种方式应付意大利人,就是在眼下,他在一刹那间也还考虑过是否有可能用这种方式对待意大利人提出的问题。他低下眼睛站在那儿,随后耸了耸肩,同样低声地问道:

  “我该做些什么呢?”

  “照我说的去做。”

  “就是说离开此地吗?”

  塞特姆布里尼沉默不语。

  “您是想说,我应该动身回家吗?”

  “就在您到此地的第一天晚上,我就劝您这样做,工程师。”

  “是的,当时我完全有这种可能,尽管我觉得,仅只因为此地的空气对我的健康有些不利就气馁是不理智的。从那以后,事情毕竟发生了变化。从那以后,医生们为我作了检查,贝伦斯顾问根据检查结果十分明确地对我说,动身回家是不值得的,反正我很快又必须再上山来;要是我在下面继续混下去,我的整个肺叶很快就会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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