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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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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继续说: “我约好三点三刻。到底出了什么事?已经四点了,可还有人在里边,不是吗?” “可不是,刚才还进去了两个人,”约阿希姆答道,“他们排在我们之前。显然出了故障。看样子整个得推迟半小时。” “真糟糕!”她说,同时烦躁地拢了拢自己的头发。 “倒不如说倒霉透了,”约阿希姆赞同地说,“我们已经等了将近半小时。” 他们俩就这样交谈着,汉斯·卡斯托普像在梦里倾听他们俩谈话。 他觉得,约阿希姆与舒夏特夫人谈话跟他本人与她谈话没什么两样,尽管这实在是两码事。“倒不如说倒霉透了”的说法使汉斯·卡斯托普受到极大的委屈;他觉得在当时的情况下,约阿希姆不该这样粗鲁和至少是令人惊讶地冷言冷语。不过,约阿希姆最后表明,他本来就善于和她交谈;看来,他是想用那句粗鲁的话逗一下自己的表弟,就像汉斯·卡斯托普自己也曾经逗过约阿希姆和塞特姆布里尼一样。读者或许记得,当他们问他打算在疗养院呆多久的时候,他曾自信地回答说“三个星期”。克拉芙迪娅继续主动地与约阿希姆攀谈,尽管后者用画报遮住了自己的脸。她之所以主动求教他,显然是由于他住院的时间比她久,认识的人比她要多。也许还有另外的原因;他们之间的交往,包括言语上的交往,向来采取文明礼貌的形式,看不到任何激动入迷、深奥莫测和神秘可怕的迹象。要是和他们一起在候诊室里等候透视的不是克拉芙迪娅·舒夏特,而是某位长着深棕色眼睛、戴着红宝石戒指、身上发出桔子香味的少女,汉斯·卡斯托普肯定也会开腔,同样自作主张地说出“倒霉透了”这样的话来,不管他对她的态度如何。他也许还会说:“的确,见到您我很不愉快,尊敬的小姐!”也许还会从上衣胸前的口袋里迅速掏出手帕来擤一擤鼻涕,说:“请耐心点,我们的情况并不比您的好。” 而约阿希姆也许会对表弟的放肆感到惊异——不过,表兄也许不会真的去干涉他。不会的。在当前的情况下,汉斯·卡斯托普也并不妒忌约阿希姆,尽管跟舒夏特夫人说话的不是他而是表兄。他不得不承认,她找约阿希姆谈话是对的,也就是说,她事先考虑过各种情况才去找约阿希姆谈话的。事实证明,她是意识到了这些情况……这么想着,他的心突突地急跳起来。 汉斯·卡斯托普从表兄跟舒夏特夫人谈话时泰然自若的态度中,甚至感到约阿希姆对这位女病友抱着某种敌意;他想到这种敌意的原因,不禁感动得笑了起来。克拉芙迪娅试图在房间里走一走;可是房间太小,无地方可走,于是她只好从桌子上拿起一份画报,重新坐回到带有半截扶手的安乐椅里。汉斯·卡斯托普依旧坐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舒夏特夫人,一边学他的爷爷,用手撑住下巴,而且学得挺像挺像。因为舒夏特夫人重新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所以她的膝盖乃至整条腿匀称优美的线条在蓝色料子裙的下面清楚地显露了出来。克拉芙迪娅中等身材——在汉斯·卡斯托普看来,这是招人喜欢的标准的女人身材——可是腿稍长了一点,而胯骨却不够宽。她并没有靠在椅背上,而是向前躬着身,两手交叉搭在上面那条腿的膝盖上,曲背拱肩,以致颈椎骨突出,在紧身的高领绒线衫下面甚至显出了脊椎;她的胸部不像玛露霞的那样高和丰满,而是像少女的胸部那样又小又紧。汉斯·卡斯托普突然想到,她也在等透视,而为她作透视的正是宫廷顾问贝伦斯;他曾为她画过肖像,用油彩和其他颜料在画布上再现过她的外貌,现在他将在半明半暗的透视室里把X射线对准她的胸部,窥探她身体的内部秘密。汉斯·卡斯托普一想到这点,便把脸扭开,表情肃然。他觉得在这种时候,摆出这种谨慎而又合乎道德的模样是适当的。 看来,他们三人同时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太久。显然,在透视室里,医生们不会在沙萨和他母亲身上花很多时间;他们正忙着把失去的时间赶回来。不一会儿,穿着白色工作服的技师再次打开了门。约阿希姆闻声站起来,把画报扔回到桌子上。汉斯·卡斯托普虽然心里有些犹豫不决,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朝透视室的门走去。此时,汉斯·卡斯托普受到舒夏特夫人的诱惑,心里油然产生了骑士的感情。他跃跃欲试,想以有礼貌的方式跟她谈话,请她先进去透视,也许甚至用法语,如果办得到的话。于是,他搜索枯肠,挑选所需的词汇,同时构造句子。 然而,他不知道这类殷勤的话此地是否时兴;也许,在这里按规定的顺序行事要比骑士的奉承更加高尚。约阿希姆想必知道这一点,因为他压根儿没有表现出让舒夏特夫人先进去的样子,尽管他的表弟用询问的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他。汉斯·卡斯托普别无他法,只好跟着表兄经过舒夏特夫人身旁走进透视室,而舒夏特夫人呢,依旧躬着身子,只是抬起头来匆匆看了他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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