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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汉斯·卡斯托普对作家先生的这番概括付之一笑,然后从自己的床上再次向远方眺望,像是出神地望见了与自己相隔千里的故乡。他想起了那里的人们,试图对他们进行客观冷静的评价;多亏这长长的距离,他才乐于并且能够这样做。

  “有富人,也有不富的人。谁要是不富,情况就更坏。至于我呢,我不是百万富翁,可我的生活能够得到保障,不依赖任何人;我有足够的钱维持自己的生活。暂且不谈我吧。要是您说过:那里的人想必富有——我定会同意您的看法。假定有人不富或者由富变穷了,你就会听到有人问:‘这个人吗?难道他还有钱吗?’……的确是这样问的,而且的确带着这样一种面部表情。我常听到这样的问话,我觉得这些话已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里。虽然我已习惯于听这些话,但我总觉得它们有些奇怪,否则我怎么会记住它们呢?您的看法怎样?您是会同意我的看法的。在我看来,像您这样的人道主义者是不喜欢我们那里的人的;就连我这个在那里土生土长的人也不喜欢他们,总觉得他们的话听起来非常讨厌,尽管它们并没有涉及我本人。谁要是在用正餐时缺少最好最贵的葡萄酒,就没有人会上他那儿去;他的女儿们就会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在我们那里,人们就是这样待人接物。就因为我在这里静卧治疗,所以能从远处看待那里的一切;说实话,我对那里的一切非常反感。您刚才用了什么样的措辞?冷静?还有进取心!是吗?好极了,可冷静和进取心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无情和冷酷。无情和冷酷又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残忍。而下边的空气恰恰是残忍的,充满你死我活的紧张气氛。我卧病在床,从远处看到这一切,不禁心惊胆战。”

  塞特姆布里尼专心听着,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尽管汉斯·卡斯托普已结束批评,不再说话,意大利人仍点头不止。然后,他舒了一口气,说:

  “我不想粉饰生活本身的残酷性在你们的社会中所采取的那些独特的表现形式。毕竟,您刚才对残酷的谴责有几分多愁善感的味道。要是您在德国,未必敢于提出这样的谴责;因为您害怕这样做会使自己变得可笑。只有逃避生活的人才会作出这样的谴责。您现在提出它,说明您对生活保持着某种疏远的关系,而我并不希望这种疏远关系在您身上有所增长;因为谁要是只习惯于提出谴责,就很容易完全失掉生活,失去他原定的生活方式。您知道,工程师,‘失去生活’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意味着什么,在这里,我每天都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每一个到这里来的年轻人——的确,到这里来的几乎全是年轻人——最多在半年之后,就只知道调情和体温表了,别的什么都统统抛在了脑后。而过了一年,他不仅再也不会有别的想法,就连原来的想法在他看来也变成了‘残酷的’,或者说得更正确些,变成了错误的和无知的想法了。您喜欢听各种各样的故事——我可以满足您的要求。我可以给您讲述一个既做儿子又做丈夫的年轻人的故事。此人我认得,他曾在此地呆了十一个月。

  他看上去年纪比您稍大一些,不错,岁数的确比您大一些。这里的医生为了作试验,把他当作康复的典型放了出去。他于是离开此地,回到了亲人的怀抱里。他没有舅公舅父,只有母亲和妻子。回到自己家里,他终日卧床,嘴里含着一支体温表,别的什么也不想知道。‘你们不理解这个,’他对母亲和妻子说,‘只有在上面生活过的人,才会知道这样做是必须的。在下面生活的人,缺乏基本的概念。’母亲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坚决地说:‘那么你再回到上面去,我对你不再有什么指望了。’于是,他又回到上面,回到了‘故乡’——您当然知道,凡是在这里生活过的人,都把此地叫做‘故乡’。这人完全疏远了他年轻的妻子,因为她缺乏‘基本概念’;而她呢,也放弃了他。她认识到,他在故乡里将会找到一位和他同样具有‘基本概念’的女伴,并将留在那里。”

  汉斯·卡斯托普看上去并没专心听意大利人讲故事,而一直在凝视充满亮光的白色房间,就像在眺望远方一样。然后,他失声地笑了起来,并且说:

  “他把此地叫做故乡?这的确像您刚才所说的有点儿多愁善感。的确,您知道各种各样的故事。我刚才还在继续思考咱们俩关于无情和残酷的那番谈话。在这几天里,我从各个方面思考了这个问题。您明白,要是有人完全赞同下边平原上的人们的思想方法,容忍他们提出‘他还有钱吗?’这样的问题以及提问题时的面部表情,这样的人想必生来就是迟钝的。我早就觉得这种现象很不正常,虽然我连人道主义者也不是。而现在,我更感到这种现象异乎寻常。也许,我之所以厌恶它,是由于我身上潜伏着疾病的因素——我本来就感觉到这些老的病灶,而如今,贝伦斯说在我的肺上又发现一处新的小病灶。虽然我没有料到它,但对它的出现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我从未感觉身体坚如磐石;毕竟,我父母早亡——您知道,我从小就是父母双亡的孤儿……”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用头、两肩和双手做了个协调一致的动作,仿佛在问:“您现在的情况怎样?以后的情况又会怎样?”

  “您毕竟是作家,”汉斯·卡斯托普说,“是文学家;您本该认识清楚我刚才对您说的这些情况,承认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不能粗鲁直率地对待生活,把人们的残酷看做非常自然的现象——您知道,这些平凡的人们就在您周围生活,就在您周围嬉笑、挣钱、撑饱肚子……我不知道,我是否说得正确……”

  塞特姆布里尼对卡斯托普鞠了一躬。“您是想说,”他解释道,“过早和一再地与死亡接触使您产生了一种恒久不变的心绪,您因此对碌碌无为的尘世生活的粗鲁和严酷,或者说对尘世生活的犬儒主义特别敏感。”

  “正是这样!”汉斯·卡斯托普喜形于色,兴奋地叫了起来。“您一针见血地说出了我的想法,把该说的都说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是的,与死亡接触!我本来就知道,您作为文学家……”

  塞特姆布里尼朝卡斯托普伸出手,同时把头一偏,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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