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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心理分析

  幸好近门的角落上有把椅子空着。他悄悄坐到上面,装出一副始终就坐在那儿的神气。由于刚开始,听众们的注意力全系在了克洛可夫斯基的两片嘴唇上,几乎没谁留心到他。这样很好,因为他样子看上去挺可怕。他的脸色白得像麻布,衣襟上带着血迹,活像个刚刚逃离作案现场的凶手。坐在前面的女士在他落座时自然转过头来,用一双细眯眯的眼睛打量着他。汉斯·卡斯托普认出她正是舒夏特夫人,心中十分不悦。

  真见鬼!难道就不肯让他安静安静么?他原想赶到后可以坐下来,休息休息,没想坐在自己紧跟前的却偏偏是她——真是巧合,一个在其他情况下有可能令他感到高兴的巧合。可眼下他这副疲倦而又狼狈的样子,谁知会有什么结果?这给他心脏增加了新的负担,使他在听报告的整个过程中呼吸困难。她用那完完全全是普希毕斯拉夫的眼睛瞅着他,瞅着他的脸,瞅着他身上的血迹——她那么死死瞅着他,颇有些唐突和无所顾忌,和这女人将玻璃门顺手一摔的作风很相称。瞧瞧她那姿势!才不像卡斯托普在家里交往的那些妇女哩!她们总是身子直直地将头转向同桌的男子,讲起话来嘴收得很小。舒夏特夫人却缩着身子坐在那儿,软瘫无力,背弓成圆形,肩膀吊在前边,还远远地探着头,使得脊椎骨都从白衬衫在颈后开的衩子中突露了出来。当初普希毕斯拉夫也差不多这么探着脑袋;可人家是个模范学生,一直享有荣誉,虽然这并非汉斯·卡斯托普乐于向他借铅笔的原因——事情清清楚楚,舒夏特夫人懒散的姿态、随手摔门的作风以及唐突无忌的目光,都与她生病有关。是的,它们表现了那种放纵恣肆,那种不光彩、但却不受限制的特权;年轻的阿尔宾先生就以享有这种特权而自豪……

  汉斯·卡斯托普盯着舒夏特夫人弯曲的脊背,思想纷乱如麻;它们不再是思想,而是变成了梦幻。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拖长的上中音和发得软软的r,都像从老远老远的什么地方传来的一样。然而大厅里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寂静,不但似乎使周围的一切都着了魔,也对汉斯·卡斯托普产生了影响,仿佛将他从梦中唤醒转来了。他环顾四周……他身旁坐着那位头发稀疏的“钢琴家”;这老兄仰着脑袋,抱着双臂,张大嘴巴在倾听。再过去一点是女教师恩格哈特小姐,她目光流露出贪婪,双颊呈现出红斑——汉斯·卡斯托普在他所见到的全体女士的脸上,都发现了同样的发烧的颜色,坐在阿尔宾先生旁边的萨洛蒙太太是如此,啤酒酿造商的老婆即那个流口涎的马格努斯太太也是如此。稍微靠后一点的施托尔太太脸孔带着痴呆入迷的神气,看着叫人难受;面部呈象牙色的莱薇姑娘半闭着眼,两手垂在怀中,身子倚着靠背,只有胸脯还在剧烈地一起一伏,不然就完全像具死尸。汉斯·卡斯托普看见莱薇,便想起曾经在蜡人馆中参观过的一尊女腊像,它在胸脯里也装着驱动器。不少疗养客还把手凹着挡在耳朵背后,或者至少做出个样子,让手似举不举的,与耳朵保持一定的距离,仿佛由于听得太专心而僵在了半空中。帕拉范特检察官,一位棕色皮肤的显然很有力气的汉子,甚至用食指将耳朵弹了弹,以便使它听得更清晰,更全神贯注于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那滔滔不绝的讲演。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到底讲些什么?他是循着怎样的思路在运动?

  汉斯·卡斯托普集中心思,想要跟着一起听,可一开始不成功;因为他没赶上开头,后来只顾考虑舒夏特夫人弓着的背又听漏了一些。讲的是一种力量……那种力量……简言之,讲的是爱情的力量。当然当然!这正是系列报告的总题目;除此而外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还能讲什么呢?这可是他在行的领域呀!突然之间来听人作关于爱情的报告,汉斯·卡斯托普颇觉得有几分奇怪;因为他平时听的只是关于船舶的传动装置一类的话题。怎么好启齿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女士先生来讨论那个敏感而人人讳莫如深的事情?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使用的是一种混合语言,诗意与学术性兼而有之,作为学术探讨可谓肆无忌惮,同时音调又抑扬顿挫,像唱歌一般,使年轻的卡斯托普觉得不大成体统,虽然这可能恰恰是女士们脸颊发烧、先生们洗耳恭听的原因。特别是报告人在使用“爱情”一词时,总那么含含糊糊,叫你永远弄不清楚他确指什么,是那神圣的激情呢或者肉欲的冲动——这就使人产生近似晕船的感觉。在一生中,汉斯·卡斯托普从未听人像今天这儿似的反反复复地、接二连三地讲这个词儿;是的,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还压根儿一次也没说过,或者从别人口中听见过它。这可能是个错觉——但他无论如何认为,这么一再重复对这个词儿是不相宜的。再者,软绵绵的复合元音加上轻飘飘的上腭音再拼以单薄的元音i,听多了叫人腻味,令卡斯托普联想到掺了水的牛奶——某种白中泛青的寡淡乏味的东西,尤其在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那严格讲来是极力渲染的表演的衬托下,更加如此。

  因为有一点很清楚,就是他在那么开了头以后,便可以放开大讲,不必再担心听众会从大厅里逃走。他压根儿不满足于只对那些人人知晓但却隐讳不谈的东西津津乐道;他摧毁幻想,无情地还事实以本来面目,不给敏感的心灵留下任何余地去相信白发老者的尊严,稚嫩孩童的纯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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