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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政治上可疑

  正常日子有规律的变化到来了:首先是一个星期天,一个在露天平台上演奏疗养音乐的星期天。这种事每两周一次,也就是作为双周结束的标志。汉斯·卡斯托普上山来正碰着个双周。他星期二抵达,第五天便碰上听音乐。这一天在那气温骤降、寒冬乍到之后又充满了春天的意味——空气柔和清新,淡蓝色的天空中飘着白云,阳光和煦地照在山坡和谷地上,刚积起的雪迅速融化了,四野又是一派夏日的葱绿。

  很显然,人人都热诚地迎接这个星期天,都努力地想有所表现;院方和疗养客相互支持,相互鼓励。还在早餐桌上,就增加供应了撒糖粉的蛋糕,每个座位前还摆上了一只插着几朵花的小玻璃瓶,野丁香甚至阿尔卑斯山玫瑰什么的。男人们把花摘下来插进衣襟的扣眼里——多特蒙德来的帕拉范特检察官甚至穿了一件黑色燕尾服,撒花坎肩——女士们的打扮更富节日气息——舒夏特夫人穿著一身轻柔似水的敞袖花边晨衣走进餐厅,在玻璃门咣啷一声关住以后,她先转过身来,像是要在众人面前姿态优雅地亮亮相,然后才脚步轻轻地直趋自己座前。她穿得如此漂亮,以致汉斯·卡斯托普的邻座,那位柯尼斯堡来的女教师禁不住连声赞叹——甚至连“差劲儿的俄国人席”上那对野蛮夫妇,连他们俩也对主的日子表现出尊重,男的脱掉皮外套和毡靴,穿了件短大衣和皮鞋;女的呢,尽管今天仍然戴着那顶肮脏的羽毛帽子,下边却换了件绉领的绿绸上衣……看见他们俩,汉斯·卡斯托普皱了皱眉头,脸也红了;这是他上山后常有的情况,自己也已注意到。

  第二次早点以后,疗养音乐就开始在露台上演奏起来。各式各样的铜管和木管乐器一应俱全,吹奏出来的曲调时而轻快,时而徐缓,几乎一直演奏到了吃午饭。在音乐会进行时,静卧的规定就不是非遵守不可了。虽然仍有些人躺在自己的阳台上享耳福,在花园敞厅中的三四把椅子上同样也坐着人,不过,多数疗养客还是坐在有顶篷的平台上一张张白色小桌子前。至于活泼的青年们——他们也许觉得坐椅子太庄重了吧——干脆占据了通向花园的石台阶,在那儿制造着欢乐的气氛。

  这些年轻的病人有男有女,大多数汉斯·卡斯托普要么已经见过,要么已经听到过名字。里边有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有阿尔宾先生;只见他端着一个大大的花铁盒子走来走去,请所有的人吃装在盒里的巧克力,自己却一点也不尝,而是含着个金烟嘴儿抽香烟,一副老爸爸神气。此外还有“半边肺协会”的厚嘴唇小伙子和面孔呈象牙色的瘦削的莱薇小姐;还有一个叫拉斯穆森的头发灰黄的年轻人,他让两只手软沓沓地垂在胸前,看上去就像鱼的鳍。从阿姆斯特丹来的萨洛蒙太太,一位穿红衣服的大胖女人,也混在小青年中间。在她身后坐着那位头发稀疏的颀长男子,他会弹奏《仲夏夜之梦》中的乐曲,现在却双臂抱膝,目光忧郁地凝视着胖太太棕黑色的后颈窝。另有一个从希腊来的红发少女;以及一个少女长着一张貘一般的脸孔,从什么地方来的还不知道。还有那个眼镜片极厚的饕餮小伙子;以及一个十五六岁光景的戴单眼镜的少年,他在干咳时总爱把小指头那长得长长的盐勺似的指甲伸到嘴里去,显然是头上等蠢驴——以及其它许许多多的人。

  蓄着长指甲的小青年,约阿希姆低声告诉表弟,进来的时候原本没有多少病——体温正常,只是出于小心,才让他做医生的父亲送到了山上,根据宫廷顾问的诊断大约只住三个月就该够了。现在三个月过去了,体温倒上升为三十七度八至三十八度,真的病啦。可他生活得仍旧那么荒唐,真该挨嘴巴。

  表兄弟俩独自占了一张小桌子,与其它人离开一段距离。这时汉斯·卡斯托普一边喝早餐剩下来的黑啤酒,一边抽他的雪茄。现在,他觉得烟味有时好了一点。跟往常一样,啤酒和音乐使他陶醉了,以致张着嘴巴,歪着脑袋,睁大了红红的眼睛望着周围无忧无虑的人们。他尽管意识到所有这些人体内正经历着难以阻止的崩溃衰败,其中大多数人都发着低烧,还是完全没有妨碍他,相反倒使他觉得整个情景更有意思,甚至可以说还增添了某种特殊的精神魅力……人们在小桌旁饮着气泡儿翻涌的汽水。台阶上有谁在拍照。在那儿,另一些人正在交换邮票;从希腊来的红发少女正用一个本子为拉斯穆森先生画像,画好后却不给他看,而是张开大嘴笑着将身子转来转去,使他久久没能将本子抢到手。

  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眼睛有睁不闭地坐在石阶上,拿一个报纸卷儿和着音乐打拍子,听凭阿尔宾先生将一束野花拴在她的衣襟上。厚嘴唇小伙子坐在萨洛蒙太太脚底下,仰着脑袋与她闲扯,头发稀疏的钢琴家则目不转睛地在背后死盯着她的颈项。

  大夫也参加到疗养客中来了,宫廷顾问贝伦斯身穿白大褂,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穿著黑罩衫。他们一桌一桌地依次走过,宫廷顾问差不多对每个人都要开上句轻松的玩笑,以至走到哪儿,哪儿就会掀起一阵愉快的骚动,就像轮船行过总要带出长长的波痕一般。最后,他们下台阶到了年轻人中间,在那里,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立刻陷入女性们的邀请和飞眼的重围。宫廷顾问却表现出对男士们的尊重,向他们展示自己上靴带的艺术:他将大脚踏在高一级的台阶上,解开鞋带,用一种特别的熟巧把它们扯下来提在手上,然后又在无需另一只手帮忙的情况下,异常麻利地将带子还原好。好几个人都企图学他的样,结果全都徒劳。

  过一会儿塞特姆布里尼也在露台上露了面——只见他拄着手杖从餐厅里踱出来,今天仍穿著他那平绒外套和淡黄色裤子,脸上带着不以为然的警惕表情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慢慢走近表兄弟的桌前,请求允许他与他们同坐,同时说了句:“啊,挺不错嘛!”

  “啤酒、雪茄外加音乐,”他说,“这就是您的祖国!看得出,工程师,您富于民族情绪。您现在如鱼得水,我很高兴。让我也来分享分享这和谐的情趣吧!”

  汉斯·卡斯托普紧抽了几口——他一看见意大利人,就这么做了。

  他说:“您可是迟到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音乐会想必马上就要结束。您不喜欢听音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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