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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汉斯·卡斯托普身子猛地转过去对着表哥。“是芭尔芭拉吗?”他激动地问,“‘从地窖钻出来’,怎么会呢?”

  “她钻到被子底下去了!”约阿希姆说,“你试想想我的感觉!神父站在门边上,说着安慰的话,我仿佛现在还看见他。他说话时总把脑袋伸出去,说完又缩回来。举十字架的男人和辅祭少年还站在门口。这样,从他们俩中间我便能看清屋里的情况。也是一间跟你和我一样的房间,床靠着房门左面的墙壁,床前站着些人,自然是亲属,是父亲母亲,也在对床上说着安慰的话,可那儿除了一堆乱糟糟的被子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哀乞声和可怖的挣扎声,只见双脚在乱蹬乱踢。”

  “你说她用双脚乱蹬乱踢?”

  “拼命地乱蹬乱踢!然而没有用,她一定得领临终圣体。神父走上前去,同行的两位也走进屋,关上了房门。但在这之前我还看见:芭尔芭拉把脑袋伸出来了一下,满头金发乱蓬蓬的,睁大着眼睛,一双完全没有颜色的白翻翻的眼睛定定地瞪着神父,随着一声惨叫她又钻到了被子底下。”

  “可你现在才给我讲这些?”汉斯·卡斯托普停了半晌说,“我不明白,你怎么昨天晚上没早些给我讲。不过,我的上帝,她必定还有很多力气,竟能这样挣扎。没有力气怎么能成?按道理,不该请神父来,除非到了人已虚弱不堪的地步。”

  “她已经很虚弱,”约阿希姆回答,“……唉,说来话长,进行第一次选择是很困难的……她已经很虚弱,只是恐怖给了她力量。她确实害怕得要命,她发现自己快死了。她毕竟是个小女孩,因此可以原谅。不过有时候,成年男子的表现也这样,自然就是不可原谅的懦弱了。遇到这种情况,贝伦斯有办法对付,会采取一种恰当的语调和他们说话。”

  “怎样的语调?”汉斯·卡斯托普眉毛拧在一起问。

  “‘别给我这样装相!’他说。”约阿希姆回答,“至少最近他对一个人这么说过——我们听护士长讲的,她当时也在帮助抓住病人。这老兄临终时闹得不像话,压根儿不乐意死。于是贝伦斯就对他吼起来。‘劳驾您别给我这么装相!’他说。那病人马上就不再吱声,安安静静地死去了。”

  汉斯·卡斯托普用手拍了一下大腿,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仰起头来望着天空。

  “嗨,听我说,这可太过分了!”他嚷道,“对他大喊大叫,径直对他说:‘别给我这么装相!’对一个即将死去的人!这可太过分了!从一定意义上讲,临终者是值得尊重的。怎么可以不问青红皂白地对他……临终者应该说是神圣的,我要说!”

  “这我不否认,”约阿希姆回答,“不过,如果他表现得这么懦弱……”

  “不!”卡斯托普坚持自己的看法,态度激烈得和人家对他的反驳全然不相称。“我坚持认为,一个临终者是高贵的,任何一个四处奔波地笑着挣钱填肚子的俗人都比不上他!怎么可以——”他的嗓音变换不定,听上去极为异样,“怎么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他——”他突然忍俊不禁,大笑起来,话也说不下去了;跟昨天一样,他笑得身子颤抖,没完没了,笑得闭上了眼睛,从眼皮间笑出了眼泪;这是那种从深深的心底涌出来的笑。

  “嘘——!”约阿希姆突然制止他。“快别闹了!”他低声说,并暗地碰了碰大笑不止的表弟的身子。汉斯·卡斯托普抬起泪水模糊的眼睛。

  从左边的路上走来一个陌生人,一位身材矮小的褐发绅士,两撇小黑胡子卷曲得很好看,穿着条浅色格子裤,走过来与约阿希姆互道了一声“早上好”——他那一声发音准确而又悦耳——只见他交叉着双脚,用手杖支撑着身体,姿态优美地站在了约阿希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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