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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吗?”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像是嘲讽他似的向前斜伸出脑袋,笑得更来劲儿了。他接着说:“要真这样,您这个人倒是极其值得研究的!因为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完完全全健康的人。您参加了什么考试,要是可以问的话?”

  “我是个工程师,博士先生。”汉斯·卡斯托普不卑不亢地回答。

  “噢,工——程——师!”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仿佛收起了笑容,亲热劲儿在一刹那间也跟着减退了。“这挺棒嘛。如此说来,您在这儿不需要接受任何治疗,不管是身体上或是心理上全不需要喽?”

  “不,非常感谢!”汉斯·卡斯托普说时差一点儿往后退了一步。

  这当口儿,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微笑又胜利地浮现出来。他重新摇着年轻人的手,提高嗓门说道:

  “那么,就请您充分享受您那完美无缺的健康,好好睡一觉吧,卡斯托普先生!晚安,再见!”——克洛可夫斯基这么打发走年轻人,重新坐下去读自己的报。

  电梯已经没有人开了,哥儿俩只好自己爬楼梯;与克洛可夫斯基相遇弄得他们心烦意乱,因此谁也不说一句话。约阿希姆陪汉斯·卡斯托普回到三十四号房间,瘸子工友已经准确无误地将行李送到了房里。他们俩又聊了一刻钟,与此同时汉斯·卡斯托普便把睡衣和盥洗用具从行李中取出来,并在嘴里衔了一支挺粗挺粗、然而劲道并不大的雪茄。使他感到奇怪和不寻常的是,他今天就只抽了这么一支。

  “他看起来挺了不起似的,”卡斯托普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说,“脸色苍白得跟蜡一样。而那身打扮,依我说实在叫人恶心。厚羊毛短袜,加上这么双凉皮鞋。末了儿他有些生气了吧?”

  “他是有些小气。”约阿希姆回答,“你不应该那么一口拒绝接受治疗,尤其是心理方面的治疗。他不乐意看见人家对自己敬而远之。他对待我也不怎么友好,原因是我对他不够信赖。不过,我也不时地把做的梦告诉他,以便他有点什么可以分析。”

  “这么说,我是正好犯了他的讳喽。”汉斯·卡斯托普情绪沮丧地说。要知道,他要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别人,就会对自己不满意。这样,疲倦又重新向他袭来,而且更加厉害了。

  “晚安,”他说,“我困得简直快倒了。”

  “早上八点我来领你去吃早饭。”约阿希姆说罢便走了。

  汉斯·卡斯托普草草地洗漱了一下。他刚把床头柜上的小灯捻灭,睡魔就已经战胜他;只不过当他想起这张床上前天才死过一个人时,吓得坐起来一次。“这可并非头一回,”他自言自语说,好像如此一来就可以心安理得似的。“不过是一张死过人的床铺,没有什么稀奇。”想着想着,他便睡着了。

  可是,他刚一入睡,便开始做起梦来,并且一直不停地做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主要梦见的是约阿希姆·齐姆逊直挺挺地仰卧在一架大雪橇上,顺着陡斜的山道往下滑,脸色苍白得像克洛可夫斯基那样泛着磷光;雪橇前面坐着那位“马术师”,不过模样看不怎么真切,就跟某个你只听见过他咳嗽的人一样;“马术师”驾驶着雪橇。“对于我们这上边的人来说,怎么运下山全无所谓。”僵卧在雪橇上的约阿希姆说,说完就像那个“马术师”一样咳嗽起来,咳得如同在搅一桶烂浆糊一般令人起鸡皮疙瘩。为此,汉斯·卡斯托普忍不住伤心地哭了一场,哭完却发现必须去药房一趟,以便要点儿冷霜。谁知他半道上又碰见了伊尔蒂斯太太。

  她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件东西,显然就是施托尔太太所谓的“绝育罩”了,仔细一瞅却又不过是一把安全剃须刀,搞得汉斯·卡斯托普重又哈哈大笑起来。就这样,他一会儿悲,一会儿喜,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直闹到曙光透过半掩着的阳台门射进屋来,终于唤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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