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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节日就要到来的征兆越来越多了……从降临节的第一个星期起在祖母的餐厅的墙上就挂起一张和真人一般大的五彩的圣诞老人像。还有一天清晨小汉诺看到他的房间里到处都是金末。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父亲躺在起居间的卧椅上看报,汉诺在读格罗克作的《棕叶集》里一首题作《恩朵尔的巫婆》的诗,正在这时候,圣诞老人到这里来“打听这里的小孩”来了。“老人”虽然每年都照例出现一次,但不能缓和人们对他的期待。“老人”穿着一件毛朝外的长皮袍子,袍子上撒着金屑和雪花,戴着同样装饰起的一顶皮帽子,脸上涂着灰,在他的一大捧雪白的胡须上和常人所没有的浓密的眉毛上缀着灿烂的金银线。老人被请进来,他拖曳着两条腿走进来,按照惯例,用沙哑的嗓子宣布说,这个口袋……在他左肩上的……是为会读祈祷词的好孩子预备的。口袋里装的是苹果和金核桃。另外一边的藤条……在他右肩上的……是为坏孩子预备的……这就是圣诞老人。自然,真正的圣诞老人不会来,说不定他只是理发师傅温采尔反穿着爸爸的皮衣服。但是既然圣诞老人并不是一件纯属子虚乌有的事,没准他就是真的。于是汉诺像往年一样,小小的心脏噗嗵噗嗵地跳着,背起祈祷词来。他一口气背完,只是因为紧张过度在中间换了几口气而中断一两回。然后他就得到允许把手伸进那只给好孩子预备的口袋里抓了一把,可是这只口袋老人走的时候,一定会落在家里……节日就这样开始了。在圣诞节前学校还必须填发一张分数单,父亲看完后也没有发火……大客厅已经神秘地关起来,饭桌上已经摆出杏仁泥作的糖人和咖啡色的蛋糕,节日的气氛已经非常浓郁了。下过雪,天气变得非常寒冷,在那澄彻的、砭人肌肤的空气里从街头传来意大利手摇风琴的流畅的或者是忧郁的调子,这些意大利人穿着丝绒的上衣,蓄着黑胡子,到这里来欢度节日。商店的橱窗里陈列出争奇斗艳的圣诞节礼品。围着市场中心的哥特式喷泉已经搭起圣诞节市场的五颜六色的游戏棚来。不管在哪里,都闻得见和陈列出售的枞树的清香交融在一起的节日的香气。

  终于等到了十二月二十三日的夜晚。这天晚上,在渔夫巷家中的客厅里分送了礼物。这次赠礼参加的只有亲属里最亲近的几个人,这只是节日的一个开幕礼,因为隆重的圣诞夜照例是在老参议夫人那里庆祝。那时候全族人都要参加。所以在二十四日的傍晚,孟街的风景大厅聚集了星期日定期团聚的所有人,而且除了这些人外又邀请了从威斯玛尔赶来的尤尔根·克罗格以及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和凯泰尔逊太太。

  老太太这一天穿着灰黑条子的厚缎子衣服,兴奋的目光,红扑扑的面颊,全身散发着刺蕊草香水的柔香,一批又一批地迎接走进屋子来的客人。当她默默地和来客拥抱的时候,手臂上的金镯子就轻轻地发出一阵敲击声。她虽然很少说话,却非常兴奋,全身微微地抖动着。“我的上帝,您有点发抖吧,母亲!”议员带着盖尔达和汉诺走进来的时候,这样对她说……“我们家不会被困难击倒的。”可是她吻了三个人以后,又轻轻地说:“愿耶稣基督保佑,愿我在天国里的让保佑!”

  的确和当年老参议定下的那套庄严的仪式一模一样;一定要使这一个夜晚的各项活动充满深沉的、肃静的、由衷的欢愉的气氛,老参议夫人感到这是自己的责任,她无法使自己停止下来,从这里走到那里,到处探看。圆柱大厅里圣玛利教堂唱诗班的孩子已经聚集起来;餐厅里,李克新·塞维琳正给圣诞树和礼物盘进行最后的装修和安排;从餐厅出来,几个老人正站在游廊里,个个带着一副羞涩、困窘的样子,他们是等着接受馈赠的穷人;再走回风景厅来,屋子里有些嘈杂,人们在随便地谈着话,但是只需要老参议夫人无言地把目光向四周一扫,大家立刻停下走动和交谈。屋子里变得这样静,连远处一个手摇风琴的声音都听得到。那琴声从不知何处的一条白雪皑皑的街头传来,柔细而清晰,听去就和八音钟的声音一样。这时屋子里或坐或站一共将近二十个人,但却跟一个人也没有一样。正像议员小声在他舅父尤斯图斯耳边说的一样,屋中的气氛使人感到有点像举行葬礼。

  此外这种气氛也决不会为那种年轻人的突然一阵笑语声所打破,这根本不可能发生。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知道,所有聚在这里的人都已经达到一种喜怒哀乐的表露都早已有了定型的年龄。这里有: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议员,他的脸色苍白,相形之下,他面部的那种机警的、甚至是幽默的表情都显得是一味的做作;她的妻子盖尔达,她一动不动地靠在靠背椅上,她那充满异国情调的脸庞面无表情,一双生得比较近、罩着一层青圈的眼睛奇异地泛着光辉,出神地凝视着枝形烛架的晶莹闪烁的玻璃柱;她的妹妹,佩尔曼内德太太;她的表兄弟,那个沉默寡言、举止得体的尤尔根·克罗格;他的三位堂姐妹,弗利德利克,亨利叶特和菲菲,在这三个人中,前两个人仿佛比过去变得更瘦、更长,后者却更矮更胖了,但她们的表情还是老样子,永远是一副冷冷的尖刻的笑脸。她们对一切人、一切事都怀疑、都不以为然,仿佛在不停地问:“真的吗?我们可不信这个。”……最后,这里还有那可怜的、面色黑灰的克罗蒂尔德,她只有一个念头,晚上吃什么。所有这些人都已经年过四十了,女主人、女主人的兄嫂以及瘦小枯干的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则早已六十出头,而议员伯父的太太,另一位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和耳朵全聋了的凯泰尔逊太太则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

  只有伊瑞卡·威恩申克一个人正值妙龄。但是每当她那双酷肖格仑利希先生的淡蓝色的眼睛向她的丈夫那方面瞟过去的时候……他丈夫的那头发剪得短短的、鬓角已经灰白的头发,在人群中不住地摇摆……人们就可以看到,她的饱满的胸脯呼吸急促,但却没有声息地膨胀起来……商业惯例啊,证人啊,账簿啊,检察官啊,辩护律师啊,法官啊,这些混乱而可怕的思想一定在折磨着她;但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苦恼,屋子里哪个人又不为这种和节日气氛不相调和的思绪所苦恼呢?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女婿已经被人控告了,大家眼前就坐着这个破坏社会秩序、触犯法律、违反商业道德的人,说不定这个人还要丢更大的脸,要去坐牢。这一点大家都非常清楚,这就使整个集会笼罩着一层奇异而可怕的暗影。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庆祝圣诞夜,中间却坐着一个罪犯!佩尔曼内德太太仰靠在自己的靠背椅上,表情严肃、冷峻。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的表情也比以前更增加了一分尖刻……孩子们怎么样呢?那个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呢?他是不是也感觉到这种不同平常的气氛有些森冷可怕呢?小伊利莎白的心情我们是无从知道的。这个小女孩穿着一种镶着大缎子边的小衣裳,一看就知道是佩尔曼内德太太打扮的,坐在保姆怀里,大拇指攥在拳头里,咂着舌头,两只略微有一点凸的眼睛楞楞地向前望着。她有时候会叫唤一声,保姆就立刻轻轻地把她摇一摇。另一个孩子……汉诺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母亲脚下的一只矮凳上,同他妈妈一样,也在仰望着枝形烛架的玻璃柱……只有克利斯蒂安不在场!克利斯蒂安到哪去了?直到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少了一个应该在的人。老参议夫人接二连三地把手从嘴角往鬓角上掠过去……这是她惯常爱作的一个手势……,好像在把一绺散乱的头发整归原位,并且越来越频繁地做这个动作……她急急忙忙地吩咐了塞维琳小姐几句话,于是塞维琳从圣诗班的孩子们身边走过去,穿过圆柱大厅,穿过那些等待接受赠礼的穷人,走过游廊,在克利斯蒂安的房门上敲了敲。

  克利斯蒂安马上就出来了。他拐着两条细瘦的罗圈腿,那是风湿性关节炎给他留下了后遗症,他是个跛子。他一边用手擦着秃脑门,不慌不忙地走进风景大厅来。

  “老天爷,”他喊着说,“我差点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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