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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你说得对,托马斯!你再说一遍!啊,我直截了当地对你说吧,我不是笨鹅,我知道怎么生活。当我看到并不是生活中一切的事都很干净的时候,我也不会吓得目瞪口呆了。我领教过像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我跟格仑利希结过婚,也了解纨衤夸子弟是怎么生活的。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再是一个没开过窍的乡下人了。如果只是孤零零地芭贝塔这一件事,我是不会离开那座城市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话。问题在于,再加上这件事,碗里的水就溢出来了,托马斯……不用很多,因为碗原来就是满的……早就满了……早就齐到碗沿了!只要几滴就能让它满得流出来,哪里还经受得住这桩事,哪里经得住再让我知道,就是在这方面佩尔曼内德也靠不住,我的婚姻就这么毁了。这就把木桶的底子打掉,让我立即下定决心,从慕尼黑走出去。其实,说老实话,这个决心我很久以前,很久以前就已经下定了的。因为我不能在那边生活下去,我实在没有勇气再面对那里的生活,我不能再住下去了!我的不幸究竟到什么程度,是不会有人了解的了,托马斯。因为就是你去看我那次,我也什么都没让你看出来,我是一个机警的妇人,我不愿意向别人诉苦,若人家讨厌,我不是一个心里不能存事、嘴没有遮拦的人,我一向更偏于深藏不露。但是,汤姆,我已经受够了苦,受够了我自己的苦,令人无法忍受的苦。我好像一株植物,请你允许我打这么个比喻,一棵花,被移到陌生的土壤上去……可能你觉得这个比喻不妥贴,因为我是一个丑陋的女人……但是我确实觉得没有哪个地方比那里对我更为陌生了,我宁愿到土耳其去!噢,我们仅仅适应这里的环境!我们就应该待在我们的海湾里,老老实实地吃自己的面包……你们有时候嘲笑我对贵族身份的偏爱……是的,最近几年我时常想到几句话,这是很久以前一个人,一个很聪明的人对我说的:‘您同情贵族阶级……,’他说,‘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您自己就是一个贵族!您的父亲是一位阔老爷,您是一位公主。在您同我们这些人中间隔着一道高墙,我们是不属于您这一统治阶层的……’是的,汤姆,我们感觉到自己是贵族,我们和别人不同,什么地方别人不认识我们,不懂得尊重我们,我们就不应该企图在那里生活,因为我们在这样一个地方只能受到别人的屈辱,而别人也只会认为我们骄傲,骄傲到可笑的程度,是的,……所有的人都觉得我骄傲得令人发笑。别人没有当面对我说过,但我自己知道,而且为这件事痛苦不堪。哼,在那样一个地方,人们用刀子吃蛋糕,公爵说德国话语法也有错误,假如一位先生给一位女士把扇子拾起来,人家就觉得这是个求爱的举动,在这样一个地方是很容易被人看作是傲慢不逊,汤姆!你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吗?不成,跟那些没有尊严、道德、野心,没有高贵感和严肃精神的人们生活在一起,跟那些懒懒散散、既无礼貌又不卫生的人在一起,跟那些既懒惰又轻浮、既愚笨又肤浅的人在一起……我现在不能习惯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而且就是将来也永远习惯不了。这就像我一辈子永远改不了是你的妹妹一样。这件事伊娃·尤威尔斯办到了……很好!但是尤威尔斯并不是布登勃洛克家里的人,再说她又嫁了一个多少还像样子的丈夫。可我的情况和她不一样,托马斯,你不妨回忆一下,从开头想一想!我是从这里、从这个家去的,这个家受到别人的尊重,家里的人都勤勤恳恳,有明确的目标,而我嫁给的佩尔曼内德,却是个想靠利钱过活的人……哼,这就是他的本性,这就是这个人的特点,可是从这一点上看这还算是唯一一件高兴的事情呢。以后怎么样呢?一个婴儿要出世了!我多么高兴啊!她可以使我的生活丰富多彩!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呢?孩子死了,夭折了。这倒不是佩尔曼内德的过错,我并不怪他。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力量,甚至有两三天没有到酒馆去,这是实情。但是这并没有使事情的性质有所改变,托马斯,它并没有使我更幸福一些,我是个不幸的人,我忍受过来了,并没有发怨言。我很孤单,不被人了解,被看作孤僻骄傲。可是我对自己说:你已经把终身许给他了。他有一些迟钝,懒惰,他辜负了你的希望,但是他是善良的,心地是纯洁的。可是以后偏偏我又遭到这件事,他的丑恶面目一下子暴露无疑。这时我才清楚:他也跟别人一样,多么不了解我,多么不懂得尊重我。他在我背后骂的那句话,就是在你那些仓库工人里面,也没有一个人肯用它去骂一只狗!这时我看出来,没有什么牵系着我了,我不能不知廉耻地在那里生活了。我到了这里以后,当我坐马车从车站走过霍尔斯登大街的时候,搬运夫凡尔森从旁边走过,他摘下帽子来,有礼貌地鞠了一躬,我也给他还了一个礼:我一点也没有骄傲,就和父亲向人打招呼那样……一举手。我现在在自己的家里。汤姆,你就是驾上一打马,也不能把我拉回慕尼黑去。明天我就去找吉塞克!……”

  这便是冬妮发表的一席演讲。说完了以后,她精疲力尽地倒在椅子上,重又把下巴埋在手掌里,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参议惊骇莫名,痴呆呆地,几乎可以说是大为震惊地站在冬妮面前,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说不出话。过了一会,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双臂往上一抬,等抬到肩头一般高的时候,又陡然落下,拍打在大腿上。

  “好吧,那就没有办法了!”他轻声说,慢慢地用脚后跟把身子转过去,向房门走去。

  他依旧用他进来时那种痛苦的表情望着她,撅着嘴唇。

  “汤姆?”她问道。“我让你生气了吗?”

  他用一只手握住那椭圆形的门柄,另一只手疲倦地一挥。“啊不,一点也没有。”

  她向他伸出手去,头斜搁在肩膀上。

  “你到这里来,汤姆……这不是我的错。她没有遇到过如意的事……目前她找不到一个人同情她……”

  他走回来,握住她的手。然而他的态度带着几分冷漠、疲惫,他立在她的一边,什么话都没说。

  突然间,她的上嘴唇开始颤抖起来。

  “你现在只好一个人努力了,”她说。“克利斯蒂安没有多大的指望,而今我也完了……我的财产也都完了……我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是的,你们如今只能给我一碗闲饭吃吧,我这没有用的苦老婆子。我本来想能助你一臂之力,汤姆,真没想到我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们布登勃洛克一家人能不能维持住我们的声名、地位,你只能独力面对这一切了……愿上帝扶助你。”

  两颗清澈的、孩子式的大泪珠从她的面颊上滚下来,她额头上的皱纹现在已经初露端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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