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托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页 下页


  这时他们正坐在孟街一座宽大老宅邸二楼的一间“风景厅”里,这处宅邸是不久以前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购置的,他们一家人搬到这里来住的日子还不算长。屋子里四壁悬着沉重的带弹性的壁毯,壁毯和墙壁中间留着适当的空隙。毯子上面织的是大片的风景画,用的是柔和的色彩,是为了和铺在地上的薄地毯相协调。这些田园风景都是十八世纪的风格,什么快乐的采葡萄者啦,系着花花绿绿头带的牧羊女啦,勤劳的农民啦。这些牧羊女或者是坐在清澈见底的小溪旁,怀里抱着洁白的小绵羊,或者是跟秀美的牧童接吻……这些画面为了和油漆家具上的黄色套子和两扇窗户上的黄缎窗帘色彩相配,大部分涂染着一片昏黄的落日余辉。

  室内的家具并不多,当然是和巨大的房间面积相比而言。一张嵌着金线的细腿圆桌并没有摆在沙发前,而是在一架风琴对面的墙前边,琴面上放着一只放横笛的盒子。在屋子里,除了一排沿着墙均匀地摆着的高背椅外,就只剩下窗前一张小缝纫桌和沙发对面一张摆着古董玩物的精巧华美小书案。

  有一扇玻璃门对着窗户的那面墙壁,从玻璃门望出去是一间幽暗的带圆柱的大厅;左边的高大白色的双扇门通向餐厅。在另一面墙壁上的半圆的壁炉里,木柴在闪亮的锻铁栅门后面噼噼啪啪地燃烧着。

  这一年天气冷得格外早。才是十月中旬,窗外马路对面圣玛利教堂庭院四周的小菩提树叶子就已经枯黄了,冷风从教堂的哥特式尖顶和墙角后边嘘嘘地吹过来。寒冷的细雨点在空中飘荡着。因为布登勃洛克老太太的缘故,屋子安上了双层窗户。

  今天是星期四,按照这一家人的规矩,每两星期家人要在这一天团聚一次;但是今天,除了住在本城的亲戚以外,他们还请了几位熟朋友吃一顿便餐;所以这时……下午四点钟光景,一家人全都坐在逐渐降临的薄暮里等待着客人……小安冬妮的祖父并没有能打断她的滑雪橇的游戏,只是不高兴地把她那本来就有些上翘的上嘴唇撅得更高一点罢了。这时候她已经滑到“耶路撒冷山”的山脚下,可是就连她自己也无法把滑出界外的雪橇停住。

  她说,“阿门,我还知道别的呢,爷爷!”

  “你瞧!”她还知道别的呢!老头大喊道,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难道你没有听见,妈妈?

  她还知道点儿事呢!难道你们就不能告诉我……”

  “要是有东西烧起来,”冬妮说,每说一个字就点一下头,“那一定是闪电打的。要是烧不起来,那就是雷劈的!”

  这时她把胳臂交叉起来,望着四周一张张乐哈哈的面孔,非常肯定自己会得到大家的赞赏。然而对她这种卖弄小聪明布登勃洛克老人却很不以为然,他想知道,究竟是谁把这种愚蠢的事传授给孩子的。最后发现这个人是新近从马利安威德给孩子们请来的一位保姆……伊达·永格曼小姐。此时参议只得为这位保姆说几句好话。

  “爸爸,您未免太严了。即使这孩子有些自作聪明,应该让到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对这些事情有她自己的想法!”

  “对不起,亲爱的,可是这是胡说八道!我不喜欢让孩子的脑袋装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是知道的!什么,雷劈东西吗?记住,别拿你那个普鲁士女人惹我心烦了!”

  因为这位老先生和伊达·永格曼合不来。他很见过些世面,并不是一个心地狭小的人。早在一八一三年他就坐着四匹马的马车到德国南部去给普鲁士士兵买粮食,因为那时他正在作军队的粮食买卖。阿姆斯特丹和巴黎他也去过。他是一个非常开明的人,对那些在他故乡城门外的事物并不是一概加以非难的。可是撇开生意上的交往不谈,在社交应酬方面,他却比他的那位参议儿子更喜欢划一条严格的界限,对于“外乡人”他总是表示冷漠。所以那天当他的孩子从西普鲁士旅行回来,把这位不过二十岁的少女带回家时,老人对参议的这件善举发了一场火。他发这场脾气时,说的几乎都是法文和北德的土话。伊达是一个旅馆主的女儿,她的父亲在布登勃洛克一伙到达马利安威德前不久去世了。伊达很能干,尤其是家事和照顾孩子方面,又由于她的忠诚和她的普鲁士人的等级观念使她非常适合于目前在这个家庭里的职务。她是一个满脑子贵族等级观念的人,对上流社会和一般阶层,以及中产阶级的界限辨别得非常清楚,如果冬妮跟一个在她眼中只是景况不错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同学交朋友,她便很不高兴……这位普鲁士小姐此时恰好从圆柱大厅的玻璃门外走进来。她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孩子,穿着黑色衣服,头发光洁,长得很老实。她手里领着一个非常瘦小的女孩子,名叫克罗蒂尔德。克罗蒂尔德穿的是一件印花布小衣裳,灰土色的头发没有一丝光泽,生得一副老处女的苦相。她出身于一个贫穷的远亲,是在罗斯托克作农庄管家的侄子的女儿。由于她和安冬妮年纪相仿,人又听话,因此就由布登勃洛克家承担着抚养她的义务。

  永格曼小姐说:“什么都准备好了,”她本来不会发r这个音,发这个音时也只是在喉咙里呜噜的一声。“小克罗蒂尔德在厨房里可真帮了不少忙,特林娜简直无事可做了……”

  老布登勃洛克对于伊达的奇怪发音,不觉在他的绉花胸巾后面笑了一声;参议却抚摸着他的小侄女的面颊说:“你做得对,蒂尔达,应该工作和祈祷。我们的冬妮应该向你学习,她非常懒散、骄傲……”

  冬妮低下头,翻起白眼瞧她祖父,因为她知道他像往常一样,一定会替她说话的。

  “抬起头来,”他说,“不要这样,冬妮,勇敢些!一人难合百人意。人跟人是不一样的。蒂尔达是一个乖孩子,可是咱们也不是比不上她呀。贝西,我说得对不对?”

  因为儿媳总是支持他的意见的,所以他征求儿媳的意见。安冬内特太太却总是站在参议一边,她这样做与其说是因为佩服他,倒更像出自她的聪明。老少两代就是这样像跳双人舞一样,交叉地拉起手来。

  “爸爸,您对她真好!”参议夫人说,“冬妮一定要努力作一个聪明勤俭的妇人……孩子们已经放学了吗?”她问伊达。

  正坐在祖父膝头上望着窗外反光镜的冬妮差不多同时地喊起来:“汤姆和克利斯蒂安从约翰尼斯街上走过来了,还有医生叔叔,还有霍甫斯台德先生。”

  圣玛利教堂的钟响了起来: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敲得没有节奏,以致人们一时弄不明白,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然而那声音却是非常庄严的。等到大钟和小钟欢快肃穆地一齐鸣响起来,报告了四点钟后,下面大门上的门铃也嘹亮地响了起来,声音一直传进里边来。果真是汤姆和克利斯蒂安来了,他们带来第一批客人,诗人……让·雅克·霍甫斯台德和他家的顾问医生格拉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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