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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九


  恩:我认为,这个二十岁的男子和两位十八岁的姑娘尽管都受过教育,也不应该满口哲学家的语气,更不应该自诩为哲学家。我还承认(这个差别没有逃过我的眼睛):这两个姑娘成了贤惠的妇女,而这位年轻人成了敏锐的观察家。我不把作品的开始和结尾加以比较。对女主人公的家庭生活的详细描述,掩盖了她年轻时的迷误;看到她成了贞淑的妻子、头脑清醒的少妇和可敬的良母,就会忘记她曾经是一位行为不端的情妇。然而恰恰是这一点引起了人们的批评:作品的结尾大大招致人们对作品的开始的谴责。人们也许会说这本书应该分成两本不相干的书,以迎合不同的读者。既然想写理智的人,又何必介绍他们成为理智的人以前的事情呢?读了对主人公的幼稚行为的描写,人们就没有耐心看后面对他们如何理智行事的叙述;不先谈善而先谈恶,这会引起人们的反感的。最后,愤怒的读者正读到可以得到教益的地方,却把书放下了。

  卢:我认为正好相反,读者如果对这本书的开头感到厌恶的话,就用不着去看书的结尾了;如果书的结尾对他是有益的话,那他一定喜欢书的开头。因此,不能读完这本书的人不会有任何损失,因为这本书本来就不适合于他看;那些开头看得很认真的人,即使不看后面的部分,他也会有所收获。你若想让自己的话起作用,首先应该使听你讲话的人觉得能从你的话中得到益处。

  我改变了方法,但未改变目的。我用对大人说话的口气说,人们不听;于是我就改用对儿童说话的口气说,人们也许就会乖乖地听的;不过,对于儿童来说,露骨的说教和没有加糖浆的药一样,也是不容易接受的。

  想让生病的孩子吃药,

  就在杯口抹点儿糖浆。

  用此法骗他喝下苦汁,

  为的是使他恢复健康。

  思:我觉得你的办法还是不对;因为孩子们往往只舔一舔杯口,而不喝杯中的药的。

  卢: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能怪我了;我要尽一切办法让他把药喝下去的。

  我笔下的年轻人都是很可爱的,不过,为了爱这些三十岁的人,就必须在他们二十岁的时候认识他们。应该和他们长久地生活在一起,才能体会得到和他们在一起的快乐。只有对他们的错误感到同情,才能对他们的美德感到喜悦。他们的信虽不能一下子就打动你,但能不知不觉地吸引你,使你爱不释手,继续看下去。在这些信中,尽管没有优美流畅的笔调,没有说教的言语或炫耀才思和文采的辞藻,但通篇充满了感情,逐渐逐渐地打动你的心,最后达到它想达到的一切目的。它好像一首长长的抒情歌曲,其中的每段歌词如果单独听,那就一点也不动人,可是一段一段地继续唱下去,到曲终就会产生它的效果。这就是我读这些信时的感受,请告诉我,你是否也有同感?

  恩:没有。不过,我认为,我是否能感受到这种效果,这要取决于你。如果你是作者,我就容易有此感受;如果你不是作者,那我就要费一番心思才能感受得到它的效果。生活在社会里的人可以渐渐习惯于你书中人物的那些荒诞的思想、装腔作势的语言和没完没了的胡说八道;一个孤独的人也能欣赏这些东西,其中的原因,你自己已经说过了。不过,在出版这部稿子之前,你应该想到读者并不都是隐士。最幸运的结果是,读者把你的男主人公看作塞拉东①,把你的全德华看作堂吉诃德,把你的两个喋喋不休的女人看作两个阿丝特蕾②,读者像看真正的疯子那样看他们,觉得很有趣。不过,这疯癫的时间拖得太长,就渐渐变得没有趣味了:要想让读者看这六卷虚构的作品,就应该像塞万提斯那样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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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塞拉东,法国十七世纪作家乌尔费(一五六七—一六二七)的小说《阿丝特蕾》中的男主人翁。由于和他的情人阿丝特蕾闹了一次误会,被撵出了她的家;他投河自尽,被几个青年女子救起后,依然执着地爱他原来的情人。

  ②阿丝特蕾,法国十七世纪作家乌尔费的小说《阿丝特蕾》中的女主人翁。


  卢:你不想出版这部作品的理由反倒鼓励了我要发表它。

  恩:什么!正因为你相信没有人看,所以要发表?

  卢:请少安毋躁,听我讲我的道理。

  在道德方面,我认为,目前尚找不出一本对社交界的人有益的书。首先,是因为他们浏览了大量的新书,有些书提倡道德,有些书反对道德,结果互相抵销,它们的效果等于零。至于挑选出来供他们反复阅读的书,更是一点作用也不起;如果它们宣扬社交界的行为准则的话,那是多余的;如果它们反对那些行为准则的话,它们也反对不了,因为看这些书的人恰恰是那些深深陷入社会的罪恶而不能自拔的人。上流社会的人如果一时想振作精神,按道德行事,他们将处处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碍,最后只好保持或重新恢复原来的状态。我确信有少数几个生性善良的人曾经做过这种尝试,在他们一生中至少做过一次,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的努力是徒劳的,于是就不再尝试,并把书中讲的道理看作是悠闲无事的人的一片清谈。人们意无所事事,愈离开大城市和各种社会团体,遇到的障碍就愈小。到了一定的限度,这些障碍就不再是不可逾越的了,也只有到了这时,谈美德的书才有用处。离群索居的人不需要博览群书,以炫耀自己。他们的书读得少,但思考问题的时候多,而且他们从书中得到的教益不会被其他的书抵销,因此他们读书的效果就更大。烦恼,对孤独的人是祸害,对上流社会的人也是祸害,由于烦恼,孤独的人便喜欢读有趣的书。对于那些孤独的人来说,读书是唯一的精神寄托。这样你就明白了,为什么外省人读的,小说比巴黎人多,农村人读的小说比城市人多。在外省、在农村,小说产生的影响很大。

  不过,本来是为了使那些自以为不幸的乡下人得到消遣、教育和慰藉而写的书,似乎反而使他们对自己的地位感到不满,更加深了他们鄙视他们所处的社会地位的偏见。你们的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些风流的男人、时髦的女人、大名人和军官。它们宣扬的是城市里的高雅情趣、宫廷的礼仪,豪华的排场和享乐至上的风气。书中伪善的道德色彩使真正的美德反而显得黯然失色。玩弄阴谋而不履行真正的义务;话说得很好听,但行为却不美;朴实、善良的风尚反而被看作是粗鲁的习气。

  当一位乡绅看到书中讥讽他待客的真诚,把他乡间的快活生活看作是狂欢狂喜,他将作何感想?当他的妻子得知书中把操持家务的贤妻良母看得不如太大们尊贵,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当他的女儿看到矫揉造作、咬文嚼字的城里人看不起将娶她为妻的真诚朴实的邻居,这将给她造成什么影响?他们很可能全都不愿意再当乡巴佬了,他们将厌恶自己的村庄,抛弃古老的城堡,让它不久就变成废墟;他们将来到大都市,那个当父亲的尽管还佩戴着圣路易十字章,却一下子从乡绅变成了仆人或骗子手;那个当母亲的开设一个赌场;让女儿去招引年轻的赌徒;结果,这三个人一生受尽凌辱之后,穷愁潦倒而死,落个可耻的下场。

  作家、文人、哲学家一再叫嚷,说什么为了尽公民的义务,为了对同胞做出贡献,就应该住在大都市。他们认为,逃避巴黎就是憎恨人类;他们不把乡下人放在眼里;按他们的说法,似乎只有那些领年金的人、学士和出入灯红酒绿之地的人,才算是人。

  久而久之,各阶层的人都将受到这种倾向的影响:无论是短篇故事,还是长篇小说或戏剧,全都集中写外省人;它们把乡下人朴实的风尚当作笑料,对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及享受大事宣扬,说什么没有见识过那种生活方式就丢人,不过一过那种生活就枉活一生。为了寻找醉生梦死的快乐,谁知道巴黎每天要增加多少骗子和妓女?偏见和舆论推波助澜,加强了政治制度的影响,使四面八方的人拥挤不堪地集中在几个大都市里,致使其他地方人烟稀少,土地荒芜,长此以往,大都市繁荣了,可整个国家的人口却减少了;只有傻子才赞叹的这种虚假的繁荣,正在使欧洲急剧衰败。为了人类的幸福,应该努力制止这有害的思潮。说教的人只知道对我们大声嚷嚷,说什么“为人要善良和明智”,他们只管说,而不管他们的话是否能产生效果。一个公民如果真正关心我们的话,就不会愚蠢地对我们喊:“为人要善良,”他将设法使我们过一种能使我们变成善良的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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