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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书信十四 致朱莉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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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对于这封信中的议论,读者有什么看法,朱莉有什么看法,我都不管;我认为,我可以这么说:如果由我来执笔写这封信,虽说我不能写得更好,但至少写得和它大不相同。我有几次几乎想把信中的论点通通去掉,改用我的论点,但我最后还是一字不改地让它们保留原样,并以我断然这么做而感到自豪。我心中想:不应当要求一个年仅二十四岁就进入社会的年轻人,像一个有丰富经验的五十岁的人那样来看待这个社会。我还告诫我自己:我既然在这个社会没有起什么大作用,我就无权用不公正的言词谈论它。因此,原信是怎么写的,就怎么发表。陈词滥调依然保留,肤浅的看法也保留;这样做,害处不大。对于朋友来说,重要的是真实:直到他生命结束的时候,他的情欲都未玷污他写的信。——作者注

  我心中暗暗怀着恐惧的感觉进入这世上最辽阔的荒野;纷乱的景物使我感到可怕的孤独,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沉重的心,原想在这寂静中得到舒展,但却处处感到压抑。有一位古人曾经说过:“当我独自一人时,我反而不感到怎么孤独。”而我现在,虽身在人群之中,却落落寡合,既没有你,也没有别人可以谈心。我的心想说话,但它感到它的话没有人听;它想和人交谈,但他人的话没有一句能深入我的心扉。我听不到一句我家乡的话,这里的人也听不懂我的语言。

  这并不是因为人们没有对我表示热情的欢迎、友好和关心,也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对我说许许多多官样文章的客套话。我恰恰讨厌这些东西。怎能用这种办法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交朋友呢?真挚的情谊和待人以诚的朴实的感情流露,与虚伪的礼仪和按社会习惯不得不装出的骗人的外表是毫不相同的。我很担心:第一次见面就把我当一个相交二十年的老友看待的人,二十年后,当我真有重要的事情求他帮忙时,他会把我当陌生人看待的。八面玲珑的人,尽管见人就献殷勤,但我敢说,他们对谁都是不关心的。

  我说这番话是有依据的。因为,法国人虽天性善良,性格开朗,殷勤好客,乐于助人,但法国人说的话,有许多是不能当真话看待的。他明明知道你要拒绝,却假情假意地硬说要给你这样或那样东西;他们对乡下的老实人的礼貌的表示,实际上是设的一道陷阱。我在别处就不像在此间这样经常听到有人这么说:“你有事就来找我,我愿效劳,我有钱,有房子,有仆人,你尽管用好了。”如果这些话是真心实意说了就算数的,则世界上就没有哪一个国家的人是比法国人更谈于财富的了。有钱的人不断拿出钱来,而穷人一再得到接济,大家的生活就自然而然地处于同一个水平了,就连斯巴达人也没有巴黎人这么贫富均匀了。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这座城市,也许是世界上财富最不平等的地方:富人穷奢极欲,而穷人却衣不蔽体。用不着太多的思考就可明白:那种虚假的济人之急的同情心没多大价值;一见面就和人侈谈永恒的友谊的随口表白的好心,不是真的。

  你不需要虚伪的感情和骗人的信任,而要获得启迪和教益吗?这里正是使人获得许多启迪和教益的地方。首先使人感到快乐的是,人们的谈吐很有知识,很合道理;不仅是学者和文人,而且各阶层的男人,甚至妇女,谈起话来都是这样。他们谈话的语气很平易和自然,既不装腔作势,也不轻浮;他们有学问,但无书呆子气;他们很活泼,但不疯狂;他们有礼貌,但不矫揉造作;他们对女人爱献殷勤,但不庸俗;说话既有风趣;而又无下流的双关语。他们不爱发长篇大论,也不说什么俏皮话;他们谈话条分缕析,而又不罗列甲乙丙丁;既妙语连珠,也不做文字游戏。他们很巧妙地把才思和理智结合在一起,既有隽语,又有高论;既有尖锐的讽刺,又有十分得体的夸奖话和严厉的训诫之词。他们什么问题都谈,以便使每个人都有话可说;他们对问题并不刨根问底,以免使人生厌。他们所谈的问题,好像都是顺便提出来的,而且一提出来就立刻讨论,干脆利落地及时解决。每个人都可发表自己的意见,三言两语就说明了自己想说的问题,谁也不面红耳赤地和别人争论,也不固执己见硬说自己是正确的。他们进行讨论,是为了弄清问题,适可而止,而不彼此驳难。每个人都受到了教益,得到了乐趣,然后高高兴兴地分手散去;甚至哲人也可以从他们的谈话中获得值得他们深思的问题。

  不过,从他们有趣的谈话中,你究竟想学些什么呢?学会冷静地观察世界的事物吗?学会如何好好地利用社会吗?学会如何评判和你一起生活的人吗?我的朱莉,我们要学的,不是这些。我们从他们的谈话中,要学会如何为谎言辩护,如何用哲学的力量去动摇美德的原则,如何用巧妙的诡辩给自己的欲望和偏见披上伪装,如何使谬误具有某种符合今天的名言的流行色彩。根本用不着去了解每个人的性格,只须弄清他们的利益何在,便可大致不差地猜到他们对每件事情有何看法。一个人一张嘴,你就可以断定他想说什么话,因为我们只须看他的衣冠,不必看他这个人,就可以知道他的感情。什么时候他的地位一变,什么时候他就可以变换他的装束。你让他时而戴一副长假发,时而穿一身军官服,时而在胸前挂一个十字架,他也就时而使劲地宣扬法律,时而拼命鼓吹专制,时而又为维护宗教裁判所卖力气。穿长袍的人有一番理由,理财的人也有一番理由,佩剑的人也同样有一番理由。每一种人都能头头是道地论证其他两种人的理由不好;三种人的说法,各有千秋①。每个人口里讲的都不是心里话,而是他想使别人产生的想法,因此,他们表面上对真理的热爱,只不过是掩盖他们私利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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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们应当原谅一个瑞士人有这个看法,因为他认为他的国家是治理得很好的。从事这三种职业的人,在他的国家一种也没有。怎么!一个国家没有保卫它的人,也能存在吗?是的,一个国家需要有保卫它的人,每一个公民都有当兵的义务,但每一个人都不应以当兵为职业。同一个人,在罗马人和希腊人那里,在营中是军官,到了城里就当行政官;担任这两种职务,他们都很称职,因为那时还没有后来把他们分开和败坏他们名声的奇怪的等级偏见。——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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