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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在演出《乡村卜师》以前的若干时候,巴黎来了一些意大利演滑稽剧的演员,人家让他们在歌剧院舞台上演唱,没有预料到他们会产生什么影响。虽然他们很拙劣,而乐队当时也很糟糕,把他们演的剧本糟蹋得不成样子,然而他们的演出还是使法国的歌剧大为逊色,一直到现在还没能恢复过来。法国和意大利的两种音乐,在同一天,同一个舞台上演奏,这就把法国人的耳门打开了:在听了意大利音乐那活泼而强烈的曲调之后,没有一个人的耳朵再能忍受他们本国音乐的那种拖拉劲儿了;那些滑稽剧演员一演完,听众就走光了。人们迫不得已,只好改变次序,让滑稽演员最后演出。那时正演《厄格勒》、《皮格马利翁》、《天仙》,但都站不住脚。只有《乡村卜师》还能比一比,即使在《Servapadrona》(《女仆情妇》)演出之后还有人听。当我写我那个短剧的时候,我脑子里是充满了那一类曲子的,而我也是从这一类曲子当中得到了启发。但是我万万想不到有人会把我们的短剧跟那一类曲子一个一个地核对。如果我是个剽窃手的话,那我该有多少剽窃行为被揭露出来,人家又该要费多少心机去揭露这些剽窃行为啊!然而,并无其事:他们费尽心机也没有在我的音乐里找到任何别种音乐的最微小的痕迹。我的全部歌曲,跟所谓原本比起来,都是崭新的,正如我所创造的音乐的性质是崭新的一样。准要是让蒙东维尔或拉莫也来经受一下这样的考验的话,恐怕他们要被弄得粉身碎骨的。

  那些滑稽剧演员为意大利音乐赢得了一批十分热烈的拥护者。整个巴黎分成两派,比争论国家大事或宗教问题都要激烈。一派权力大些,人数多些,都是些王公大人、富豪和贵妇人,他们支持法国音乐;另一派更自信,更激烈,都是些真正的内行,一些有才华、有天才的人。这一支人马在歌剧院里聚集在王后的包厢底下。另一派则充斥整个池座和正厅,但中心是在国王的包厢底下。当时那些著名的派系名称,什么“国王之角”和“王后之角”,就是从这里出来的。争论越来越热烈,就产生了许多小册子。“国王之角”想开玩笑,却遭到《小先知者》一文的嘲讽;他们想说理,又被《论法国音乐的信》打垮了。这两篇小文章,前一篇是格里姆写的,后一篇是我写的,是这场论争后唯一存留下来的两部作品:其余的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但是,《小先知者》——人们很久都认为是我写的,尽管我予以否认——被当作游戏文章看待,没有使作者受到任何委屈。而《论法国音乐的信》却引得人家认真起来了,法国人一致起来反对我,认为法国音乐受了侮辱。这个小册子所产生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后果,是值得用塔西陀的史笔去描写的。那时正是议院和教会大闹纠纷的时候。议院刚被解散,群情愤激达到了顶点:武装起义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小册子一出来,登时一切争论都给忘记了,大家都只想到法国音乐的危机,所谓起义,矛头就是对着我的。这场围攻的声势是如此之大,全国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忘怀。当时在宫廷里,问题只是在把我关进巴士底狱呢还是把我放逐出去。如果不是佛瓦耶先生指出这样小题大做实在可笑的话,御旨都要发下来了。日后人们听说我这个小册子也许曾在全国范围内阻止了一场革命,一定以为是痴人说梦。然而,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全巴黎现在都还能证明,因为这件离奇的轶事距今才不过十五年多一点。

  我的自由虽然没有受到妨害,可是侮辱却没有少受,甚至生命都遭到威胁。歌剧院的乐队堂而皇之地策划要在我走出剧院的时候把我暗杀掉。有人把这事告诉了我,我到歌剧院去得反而更勤些,只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对我有厚谊的火枪手队军官安斯莱先生每逢我散戏出门时瞒着我派人保镖,这样才使那阴谋未能得逞。歌剧院那时刚改归市当局管辖,巴黎市长的第一项德政就是取消我的入场券,并且做得极其无耻,竟在我入场时公开拒绝我,以致我不得不买一张池座票,免得那天遭到碰壁回头的难堪。这种不公平的处理特别令人愤慨,因为我把我的剧本让予他们的时候,唯一的代价就是永久免费入场的权利。虽然这种免费入场是一切作者应有的权利,而且我还有双重资格取得这种权利,但是我还是当着杜克洛先生的面正式提了出来。诚然,没有等我提出要求,歌剧院出纳员就送给我五十个金路易作为酬金,可是,不但这五十个金路易抵不上我照章应得的款数,而且这笔款子与入场权毫无关系,因为这个入场权是正式规定的,同酬金毫不相干。他们这种做法可谓集罪恶与粗暴之大成,以致社会公众尽管当时对我的敌意正达高潮,仍然为之震惊;昨天辱骂我的人,今天竟在正厅里大叫大嚷,说这样剥夺一个作家的入场权,实在可耻,说这个作家完全有权享受这种权利,甚至还可以要求双份权利。意大利的谚语说得真不惜,Ogn’unamalagiustiziaincasad’altrui(人人都在别人的事情上才主持公道)。

  在这种情况下,我只有一个办法。既然对方取消了原来约定的代价,我就索回我的作品。我为此写信给达让森先生,他那时正主管歌剧院那一部门,我在信里附了一份备忘录,列举的理由是不容置辩的,但是始终不得答复,也无效果,那封信也是一样。这个不公正的人的沉默,我一直不能忘怀,我对他的品质和才能始终是不大佩服的,这次的沉默更不能增加我对他的钦佩。就这样,他们把我的剧本扣留在歌剧院而把我让予的代价强行剥夺了。弱者对强者如此,就叫做盗窃;强者对弱者如此,不过是把他人的财产据为已有而已。

  至于这部作品的经济收益,虽然我只收到它在别人手里可能产生的四分之一,数目仍然相当可观,够我生活几年,并且补充我抄缮工作的不足,因为抄缮工作一直是进行得不够好的。我得到了国王的一百个金路易,又从美景宫的演出得到了蓬巴杜尔夫人的五十个金路易——在这次演出中,蓬巴杜尔夫人亲自饰科兰一角,——再加上歌剧院的五十个金路易和比索刻印剧本的五百法郎。这个短剧,一共只费了我五、六个星期的工夫,尽管我运气不好,做事又笨拙,还是使我挣到了差不多和后来《爱弥儿》使我挣得的同样多的钱,而《爱弥儿》却费了我二十年的思考,三年的劳动。不过我为这剧本给我造成的宽裕的经济条件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因为它给我招来了无穷的烦恼:它是许多在很久以后才爆发出来的暗中忌妒的根苗。自从这个剧本取得成功以后,我再也看不到格里姆、狄德罗以及差不多所有我认识的文人从前的那种恳挚坦率,那种一见我就表现出来的兴高采烈了。我在男爵家一露面,大家就停止了一般的交谈。人们分成一小群、一个堆的,彼此窃窃私语,我一人呆在那里不知跟谁说话才好。这种令人难堪的摒弃,我长久以来都豁达对之;由于霍尔巴赫夫人和蔼可亲,始终很好地接待我,只要她丈夫的那种粗鲁的态度还能忍受得了,我就忍着。但是有一天,他竟毫无道理、毫无借口、粗暴万分地攻击我。当时狄德罗和马尔让西都在场,狄德罗一声也没有吭,马尔让西后来时常对我说,他真佩服我当时回答的那种温和态度和克制工夫。霍尔巴赫的这种失态等于下逐客令,我终于走出了他的家门,决心不再回去了。虽然如此,我每谈到他和他那一家人,总还是怀着尊敬的态度,而他一谈起我来,却用一些侮辱性的、鄙视的字眼,开口闭口都是“那个小学究”,不用任何别的称呼,然而,他又说不出我对他或对他所关心的任何人有过任何对不起的地方。就这样,他终于证实了我当初的那些预言和担心。就我而言,我相信我上述的那些朋友是会原谅我写书的,并且会原谅我写出极好的书,因为这种光荣并非他们所不能有的,但是他们不能原谅我写出了一出歌剧,更不能原谅我这出歌剧获得了辉煌的成功,因为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能走上这样的道路,更不能指望这样的光荣。只有一个杜克洛超脱于这种妒忌之上,他甚至对我更加友爱,并且把我引进季诺小姐家里,在那儿,正跟霍尔巴赫先生家里相反,我受到了尊重、优礼和爱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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