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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在我们的各种感觉中,味觉对我们的影响往往是最大的。所以,我们在判断那些补益我们身体的东西时,比之判断形成我们周围环境的东西关切得多。有千百种东西,在我们摸到、听到或看到的时候,都觉得无所谓的;但是,几几乎还没有哪一样东西在我们尝到的时候不引起我们的注意。此外,味觉的活动又全是肉体的和物质的,只有这种感觉才是不能凭想象解决问题的,至低限度可以说,就我们所有的感觉而论,味觉中所掺杂的想象,其程度是最轻微的;反之,模仿和想象往往使其他感觉获得的印象掺杂有精神的成分。一般地说,心地柔和而贪恋色情的人,性情急躁和真正敏感的人,虽易受其他感觉的影响,但对味觉是相当淡漠的。从这一点看,似乎味觉同其他感觉相比是次要的,而贪图口腹的倾向是可鄙的;但是,我从这一点得出的结论正好相反,我认为,抚养孩子最合适的办法,就是要通过他们的饮食对他们进行教育。贪食心比虚荣心好得多,因为前者是一个自然的欲望,是直接由感官决定的;而后者则是习俗的产物,每每为人的轻浮行为和各种恶习所左右。贪食是孩童时期的欲念,然而这个欲念是不能同其他欲念相匹敌的,一遇到其他的欲念,它就会消失。啊!请相信我说的话,不用太久,一个孩子就不会再对他吃的东西花许多心思的;当他心中装的事情太多的时候,他的嘴就不会再叫他用脑筋了。到他长大的时候,千百种强烈的感情将转移他贪吃的心,使他产生贪图虚荣的欲念,因为,唯独这种欲念能凭借别的欲念而滋生,而且最终将把所有一切其他的欲念全都吞没。我曾经多次观察过那些考究美食的人,他们一醒来就考虑当天要吃些什么东西,对他们所吃的一顿饭,其描述之详细,一如波利毕之描述一场战争。我发现,所有这些所谓的成年人,无非是一些四十岁的孩子而已,既没有气力,也长得不结实,真是“徒耗地力的人”。贪食是意志不坚决的人的一种恶习。一个贪图口福的人的心思,完全贯注在他的一张嘴里,他一切都为了吃;他愚蠢无能,只有在饭桌上才有他的一席地位,他只懂得品评菜肴;我们就把这件事情毫不惋惜地交给他办好了,对他来说,这件事情也比其他事情更为适当,对我们和他都有好处。

  担心贪食的恶习在一个有出息的孩子身上札下了根,这是见识短浅的人的一种忧。在孩童时期,我们心中所想的只是吃;到了少年时期,我们就不想了,所有一切在我们看来都是好吃的,何况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我们去做哩。然而,我并不希望大家把这样一个十分低级的动机加以不明智的利用,也不希望用美味的食物作为对良好行为的鼓励。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整个童年只能是或者说应当是玩耍和嬉闹游戏的时期,为什么不可让纯粹的身体锻炼得到适当的物质代价。当马召尔卡岛上的一个小孩看见树顶上挂着一只篮子,就用石弓把它弹下来,如果他因此而得到什么好处的话,难道说有什么不应该,难道说不能吃一顿美好的早餐去补偿他用来获得那只篮子所花费的气力?一个年轻的斯巴达人冒着挨一百皮鞭的危险,轻手轻脚地溜进厨房偷了一个活生生的小狐狸,当他把它藏在罩衫里带出厨房的时候,它用爪子抓他、咬他,使他的血都流出来了,然而这个年轻人因羞于被人家捉住,即使痛断肝肠也不变神色,甚至叫都不叫一声,象这样,最终由他享用他的掳获物,在被狐狸咬了一顿之后,由他来吃它,难道说不应该吗?绝不应当把一顿盛餐看作为一种报酬;但是,为什么有时候不能把它作为一个人为了获得这顿盛餐而花费的心力的结果呢?爱弥儿是绝不把我放在石头上的那块点心当作给跑得好的人的奖品的;他只知道,要获得那块点心,唯一的办法是比别人早先到达那块石头。

  这同我刚才就菜肴要怎样简单所讲的原理并不矛盾,因为,为了使孩子们的胃口好,问题不在于怎样刺激他们的肉欲,而在于使它得到满足;只要我们没有使他们养成考究味道的习惯,那么,用世界上最普通的东西就可以满足它的。由于身体成长的需要而造成的胃口常开的现象,就是一种调味的作料,有了这种作料,就可以代替许多其他的作料。只要有水果、乳制品、比普通面包稍为精致一点的糕点,尤其是有慎重调配这些食物的艺术,即使把一群群的孩子带到天涯海角去游历一趟之后,也不致于使他们变成嗜好厚味或味觉迟钝的人。

  对肉类的嗜好,并不是人的天性,关于这一点,例证之一是,孩子们对肉制的菜都是很淡然的;他们全都喜欢选蔬食类的东西吃,例如乳制品和水果等等。因此,重要的是,不要去改变他们这种原始的口味,不要使他们成为嗜肉的人,这样做既无损于他们的健康,也有助于陶冶他们的性情,因为,不管你怎么样解释,都不能否认酷嗜肉类的人一般都比其他的人残酷和凶暴,这种情形,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时候都是一样的。英国人的野蛮,是人人皆知的;而高卢人则相反,他们是人类当中最温和的人。所有的野蛮人都是很残酷的,其所以如此,并不是由于他们的性情使然,而是由于他们的食物。他们去打仗,就象去打猎一样,他们把人也当做熊看待。在英国本土,屠夫是不能当证人的,外科大夫也不能当证人。大恶棍歹徒杀了人还喝人血,因此他们的心变得十分冷酷。荷马把食肉的独眼巨人描写得十分可怕,而把食忘忧树的果子的人则描写得那样可爱,只要同他们一度来往,就立刻会忘掉自己的家乡,愿意同他们生活在一起。

  “你问我,”普卢塔克说道,“毕达哥拉斯为什么不吃兽类的肉;可是我,我倒要反过来问问你,第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把打死的兽类的肉拿到嘴边,才能用牙齿咬碎那垂死的动物的骨头,才能在面前摆着死了的动物,吃那些尸体,而且把片刻之前还在叫、在吼、在走、在看的动物的肢体吞到胃里去。他的手怎能把一块铁器插进一个有感觉的生物的心脏?他的眼睛怎能忍心去看那杀戮的情形?他怎能忍心看那可怜无助的动物流血、被剥下了皮和被肢解?他怎能忍心看那颤动的肉?它们的气味怎么会不使他感到恶心?当他去清除那伤口上的污物,洗涤那凝在伤口上的污血时,他怎么会不感到厌恶和害怕呢?

  “剥下的皮在地上跳动,

  火上烧烤的肉在哀鸣,

  吃肉的人不能不战栗,

  听见它们在腹中诉泣。

  “当他第一次违反自然,做这样一顿可怕的膳食时,心中的感触和想象一定是这个样子,当他第一次看见一个活活的牲畜而感到饥饿的时候,当他想吃掉那还在吃草的动物的时候,当他叫别人把那只正在舐他的手的羊羔戮死和砍成碎块烹煮的时候,他心中是一定有这种感触的。使我们感到惊吓的,是那些最先享用这种残忍的盛餐的人,而不是那些抛弃这种盛餐的人;不过,起初享用这种盛餐的人虽然野蛮,但还有几分理由,而在我们,是没有那种理由的,因此说明我们比他们还野蛮一百倍。

  “吃这种盛餐的原始人向我们说道:神所喜爱的人啊,把我们当时的情形同你们现在的情形比较一下,就可以看出你们是多么幸福,我们是多么可怜!新形成的土地和雾沉沉的空气还不听从季候的使唤;河水的流向无定,到处冲毁了它们的河堤;池沼、湖泊和深渊大泽中的水泛滥于地面上四分之三的土地,而另外的四分之一,则满是荒芜的树木和丛林。地上不出产好吃的果实;我们没有耕作的器具,我们不懂得种地的方法;不播种的人就没有收获。所以,我们无时不忍饥受饿。冬天,苔藓和树皮就是我们常吃的食品。小慈姑和石南树的绿根,在我们看来就等于珍馐;当我们找到榉子、胡桃和橡子的时候,大家就高兴得围着一株橡树或榉树跳舞,唱着调子简单的歌曲,称呼大地为养育我们的母亲;这就是我们唯一的节日,我们唯一的欢乐,除此以外,我们一生都过的是艰难和痛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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