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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我们在一处小弹坑里停歇下来,等待着炮轰停止。我拿军用水壶给克托喝了点茶。默不作声地抽了一支纸烟。我伤感地说:“克托,也许我们不能在一块儿了。”

  他听完呆看着我,一声没吭。

  “我不会忘记咱们一块烤鹅肉。你从我还在困难时就帮助我,我第一次受伤时,还是个不懂事的新兵呢,我不停地抹着眼泪。那应该是三年前的事了吧,克托。”

  他点着头。

  我顿时感到一阵伤感和孤独,要是克托没了,我就不再有一个朋友了。

  “克托,要是和平之前你没能回来,那我们终久会再见面的。”

  “你说我的胫骨伤会不会又成为k·v·?”他有些苦楚。

  “你只要休养一阵就能痊愈了,关节又没事。我想说不定能复原呢。”

  “我想抽支烟。”他又说。

  “咱们回去后合作做些事吧,克托。”我知道眼下他这种情况已经不可能了,说话时心情很不好受。我的战友,克托,瘦小的肩膀,湿透了的胡须,他是我最知心最了解的亲人,这么多年我们风雨同舟,也许很快我们就要永别了。

  “克托,无论如何把你家地址给我一个,这是我的。”

  我在笔记本上抄好他的地址,心里一片凄凉与孤独。我真想给自己腿上也打一枪,和他一块离开。

  克托忽然不停地咳喘起来,很急促。脸色变得又青又黄。“咱们往前赶吧。”他轻声说了一句。

  我起身,把他小心地背了起来,扣紧他的双腿大步向前跑去。

  我拼命地咬着牙往前赶,只觉得喉咙在冒烟,眼前直闪着各色的金星。最后我终于跌跌撞撞赶到了医疗站。

  一到那儿,我彷佛力气耗尽,直挺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抓紧他那条瘦腿。好一阵子我才缓缓站起来。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于是我摸索着打开军用水壶,可这时就连嘴唇也不停地颤动着。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毕竟克托有救了。

  好一阵子,我才能听清原来周围是如此杂乱混沌。

  “你其实没必要那样拼命。”一个卫生兵对我说。

  我纳闷地看着他。

  “这个人早已经死了。”他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克托说。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他的伤口是在胫骨上边呀。”我说。

  卫生兵直挺挺站着说:“都一个样……”

  我眼睛朦朦胧胧的,汗水又从头上滑入眼里。我抹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躺着的克托。“他是昏过去吧。”

  卫生兵“嘘”了一声说:“我还是能判断出这一点的。不信我们赌一赌,他确实死了。”

  我麻木地摇头说:“怎么可能呢?我在十分钟前还和他说话聊天呢。一定是昏迷过去了吧。”

  我伸手摸去,克托的手还温热着,我从他肩膀下伸手想用茶叶擦他的太阳穴。但感觉手上湿乎乎的,我从他脑袋后把手拿出来一看却已黏满了鲜血,卫生兵小声说了一句:“你自己看见了吧……”

  我只顾奔跑,根本不知道克托后脑上被一个弹片扎穿,打开一个小小的洞。或许只不过是一个非常细小的碎片,却已经了结了。克托死掉了。

  我木然地站起身来。

  “他的士兵证和随身物品你要带走吗?”旁边那个一等兵问我。

  我点了点头,从他手里把东西接过来。

  卫生兵有些奇怪。“他不是你的亲属吧?”

  我和他都不是亲属,我们根本不是亲属。

  我在往哪?脚是在走吗?我抬起双眼任它们到处乱转。过了很久我又停下脚步,周围一切如故。只不过是死掉一个国民军斯坦尼斯劳斯·克托辛斯基。

  我更不知自己又怎么样了。

  【第十二章】

  秋风萧瑟。老兵已经寥寥无几了。我们一起的七个人就剩下我自己了。

  和平与停战已成为大家最热衷的话题。大家众目期盼着,唯独这点希望还给他们以生存的力量,都已经经不起失落的打击了。要是没有什么大的事件,这种众心所向的愿望是不会被破灭的。失去了和平,就很可能爆发内乱。

  我中了点毒气,允许休息十四天。我便成天在一个小花园里沐浴着柔和的阳光。就要和平了,我也开始深信这一传闻。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我一直只想着这些,不愿意再思考其他。我的感情的潮水以巨大的能量让我为之遐想,为之等待。那里包含着对生命的珍惜,对家庭故乡的渴望,和对亲人们的思念之情。我终于开始沉浸在被解放的愉悦中,但却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

  一九一六年要是我回家,那么我会把所受的痛苦和磨练成的各种力量浓集成一场革命。但现在我们便只有疲倦、绝望、悲观和无助了。我们脚下已经无路可去了。

  谁都无法理解我们此刻的心情。那些年纪大一点的,虽然和我们一块待了这么多年,但他们很快会因工作、家庭把战争淡忘。而我们之后的年轻人,像我们那时一样,与我们无法沟通,会把我们置之不理。我们自己都觉得自己活着是很索然无味的。我们会因年龄增长而去适应,去顺服,但我们大多数的人终将茫然若失,在岁月的推移中毁灭。

  但我的所有想象在我又站在沙沙作响的白杨树下时便成为过眼烟云了。我们久久地想起那些温柔,那些朦朦胧胧、扑朔迷离的东西。五彩缤纷的世界,以及和女人们亲切偎依的感觉都在脑子里幻灭了,是不能的;但也并没有在强烈的炮火和怅然绝望或军官妓院中变得无影无踪。

  金黄色的树叶在秋风中闪放着亮丽夺目的色泽,通红的山楂的果子在一簇簇绿叶非常饱满地挺拔着。一条宽敞而笔直地大路光亮洁白地向远处地平线的尽头延伸着。营房餐厅像一窝蜂似的都在喋喋不休地争吵着种种有关和平的传闻。

  我站起来。

  心情异常的平静。是啊,岁月轮回、时光荏冉,可对于我它又能带走些什么呢?孤寂、绝望已经使我非常坦然地面对着眼前的一切。脑海中浮现起这些年来所饱尝的各种辛酸与痛苦,屈辱与愤怒,依旧历历在目。我并不在乎我是否已经把它征服,但只要它还存在,便总会有一条新的道路,也不管我内心里的那“真正的我”会想些什么。

  * * *

  他阵亡了,在一九一八年的十月。那里,整整一天都出奇的安静与沉寂。也就在当日的战报新闻上,仅仅用一句话做了概述:西线无战事。

  他死时轻轻地向前扑倒,静静地躺着。像是沉睡在梦乡中一样。当人们把他翻过来时,他的表情那么从容、那么安详、那么惬意,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痛苦与悲伤。毕竟从此一切也都结束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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