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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我没听到一颗炸弹向我附近飞来的声音,而它已炸开了,我很吃惊。一瞬时忽然不由自主地惊恐起来。在这一片黑暗中,就我一个人待着,或者早已有一双眼睛在另一处弹坑中盯了我很久而且手中的手榴弹随时准备向我抛来。我努力使自己摆脱恐慌振奋起精神来。我已不止一次接受过巡逻任务,而此时的情况并不是很危险。但却是我休假归队后的首次,更何况我太不熟悉这一带的环境。

  我暗暗宽慰自己不能胡思乱想,更不必无谓的惊恐,不可能有人在夜暮中窥视我的,否则,他们的子弹也不会飞得这么低。

  尽管如此,我还是难以自制。脑子里一片混乱,各种情形在脑子里像炸开锅一样——母亲临别前告诫的话又在耳畔回响,俄国士兵靠贴在铁丝网栅上,胡须随风飘洒,营房餐厅的安乐椅和瓦朗西安 〔注:法国北部的一个城市。〕的那家电影院都浮现在眼前;我心乱如麻充满了惊恐和苦楚,总想着有一支步枪的灰色、寒冷的枪口还在不停地随我的脑袋来回轻轻地挪移。我想着想着已经汗水涔涔直流了。

  我隐蔽在浅坑里俯趴着。时间刚过去几分钟。我已经额头冒出汗来,眼窝处都有些潮湿,喘着气,两只手轻轻地抖动,我已经太害怕了,像动物一样的本能的表现,我真有些不敢探出头去,不敢再向前爬进。

  我不愿再动,只想象米汤一样把所有的辛劳凝固;什么都别去做,只要把身体紧贴在地面上;我想试着停止自己的想法,但却没能实现。身体和地面彷佛连为一体了,我没法前进,于是便打定主意就趴在这里。

  涌来的热流把我使劲撞击了一下,让我感觉一阵惭愧、懊悔。于是我抬高身子,向周围张望。时间久了,眼睛都在黑暗中盯得有些火辣辣地灼痛。又向上空蹿起一颗照明弹,我忙趴伏在坑坡上。

  我脑海里开始激烈地争扎着,一方面告诫自己出了这个弹坑向前进,心里想:“这些可都是你的好战友好伙伴,你没有理由不出去,况且这并不是别人给你的指示,”——但转念又一想,“他们与我又何干呢?我可只有这一条命呀……”

  休假之后我变了态度,这使我对自己这种开脱责任的行为感到愤怒。但我却始终战胜不了自己,变得怯懦柔弱不敢面对。我小心翼翼地抬高身体,两臂向前把身体一半儿拖出弹坑,另一半在里边。

  一阵响动声传过,我赶紧又缩了进去。我仔细从炮火的轰炸中倾听里面的其他声响,好像是从我后面的地方传出的。是我们的人在战壕里来回走动。有人小声在说话,我屏住呼吸判断应该就是克托。

  我感觉浑身一股强烈的暖流涌动。那些传来的偶尔小声的支言词组和战壕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像救命稻草一样把我从濒临绝望和恐惧中拯救出来。这些东西比母爱、比畏缩,甚至比人的生命更具意义。它是最具有感召力和鼓舞力的,让人从孤独、绝望中振作起来的最普通却最亲切的战友的声音。

  我不再孤单无助地在漆黑中瑟瑟发抖,我有他们的力量和支持,他们也同样拥有我,我们在这纷乱的世界里相互依存、共同分担着道路上的风风雨雨,我们已被不由自主地联系在了一起。我能紧紧地深埋着面孔,沉浸在那些亲切地把一个充满恐惧的灵魂唤醒、且还将继续给他以力量和帮助的声音和话语之中。

  * * *

  我小心翼翼地从弹坑边爬出去,向前蜿蜒蛇行。我非常缓慢地小心挪动了一段,向周围扫视确定了一下方向和位置,找准了炮火的密集和稀薄地域,打算返回战壕去。我冲周围呼叫了一会儿,想和同伴联系上。

  我的心还是有些恐慌,但我内心却很清楚很理智,心理高度戒备、小心。炮火在夜风的吹拂中不规则地闪动,稍纵即逝。透过炮火光亮看到想看的东西往往很少,而杂乱无章的东西却看到太多。即便屏心静气全神贯注也经常看不到什么。我晕头转向地向前移动了很长的路程,却又绕了个大圈回到原位来了。我始终没能联络到任何人。每离我们战壕近一步,我都发自内心地高兴一阵,前进的速度也就加快一些。我真的担心,如果此时被当头一击,那可就糟透了。

  恐慌再一次围绕了我,我却偏偏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方位。只好又静静地躲到一个弹坑里面,思忖着所处的位置。经常会发生有人冒冒失失地爬进一条战壕,却发现自己返入了虎穴的事情。

  我平静了一会儿,侧耳倾听着上面的声响,但我丝毫没有把握。弹坑横七竖八一片狼藉,很难判断出哪条路是对的。或许正与战壕并排平行地前进呢,真是这样,那我就永远也不会找到它。想到这里,我一狠心便又转过身子,绕了个大弯,重新选择了一个方向。

  满天的照明弹此起彼落,照得人丝毫都不敢挪动,否则在你四周子弹就会像雨点一样下来。大约一个钟头它们都在不停地闪亮着。

  我实在无可奈何了,硬着头皮向前缓缓爬行,浑身酸疼,锋利的刀刃样的弹片把我双手划的血流不止。我总是模糊地感觉好像远方的地平线上空逐渐明亮起来了,但很快就明白是自己的幻觉罢了。我终于明白选择好方向前进是关系到自己生死的事情。

  一声炮弹巨响,又连续两发炸裂。世界便一片混乱了。战斗已经打响!急促的炮击,持续不断地机关枪声响把夜幕划成一道道裂痕。我只有无奈地紧贴在地面。照明弹不停地蹿上高空,或许已经发动进攻了。

  我在一个很宽大的弹坑里蜷曲着,下面的脏水满到肚子上。准备只要进攻一开始,就马上钻到水里装死。只要稍能透出一点气就行,脸也埋到淤泥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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