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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随着脚步声的接近,一个光着身子赤裸裸的士兵穿着和我们相同的长统靴,他胳膊下也挟一个包包向前奔跑着,一会儿便踪影全无了。看样子应该是恰德。

  我们暗暗发笑。明天早上他肯定责骂我们。

  悄悄地我们又潜回到自己草垫上了。一切都像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 * *

  我被叫到办公室。连长把一张休假证和一张通行证递给我,还祝愿我旅途顺利。我一看假期才十七天,含路途三天。我小心地请求看他能不能多给我两天路途假。贝尔廷克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我的证件,我才知道休假结束后,我不用很快就返回前线,而是要到一个野外营区去接受一种专门课程的训练。

  听到这个消息,伙伴们纷纷向我道贺。克托目光殷切,他还吩咐我努力去混个基地的工作干。“要是肯动脑子,你就能在那儿一直干下去。”

  但我更希望再过八天才开始休假,在这里无所事事的生活还有那么久呢,也挺舒服啊……

  临行前请大家在营房餐厅喝顿酒已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我们都有几分醉意了。而此刻我却很不平静,心情复杂;离开的六个星期间,我自然是幸运的了,可再重返时,他们会怎样呢?我还能这样与他们一起吗?海依和克里姆奇都相继走了,又该轮到谁呢?

  喝酒期间,我细细地看了每个人一眼。阿尔贝特一声不吭地在我身旁抽着烟,这是我形影不离的好伙伴;克托耷拉着肩膀,动着粗实的大拇指,有节奏地讲着话;米罗笑得牙齿还在闪光;恰德的老鼠眼转来转去;罗尔的胡子密密匝匝像个四五十岁的小老头。

  浓烈的香烟味在半空悬浮。只要有士兵的地方就不会见不到烟草。营房餐厅是我们这些普通士兵的宣泄逃避的场所,啤酒不单单是一种饮料,因为它,人们可以随意摆动、摇晃、放松。我们有些像进行着一种仪式似的,长伸着双腿,随意地吐痰,就采用这种形式。人要是过了今夜就要离开,那么各种事情都会接踵而至的出现在眼前!

  夜里,我们又来到那所房子。我原先不敢对那个身材高䠷,肤色浅黑的姑娘说要离开了;而且回来后,也将和这儿相隔很远,我们或许这是最后一面了。听完,她只是漠然地点点头,似乎很正常。我正不明白,但当我想起罗尔的话:我如果要上战场,她会对我说“Pauvre garcon”;但休假回家她并不觉得感兴趣。该死的长舌头女人。人本来想象着会发生奇迹,可事实却不过是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干面包。

  次日一大早,除完虱子。阿尔贝特和克托一块儿送我到军用铁路终点站去。在停车站,还得等三个钟头火车才会开。他俩又得赶回去站岗值勤,于是大家相拥道别。

  “愿你走运,克托;愿你走运,阿尔贝特。”

  他们转身走了,挥了两次手,便越来越小。那走路动作和身影我曾经那么熟悉,无论多远我都能分辨得出,他们很快便消失了。

  我一个人坐在背包上等着。

  突然,我感到异常烦躁,真想赶紧上车离开。

  * * *

  记不清自己曾躺过多少车站的站台、站过多少流动厨房;还有不计其数地蹲坐在木板长椅,终于那熟悉却又朦胧,放松却又压抑的景致跃入视线。车窗像电影屏幕一样掠过一座座村庄,房顶一半用木材盖成像一个戴在上面的白帽子,一片片田野,在斜阳的映衬下彷佛一块块闪烁的珍珠似的,一方方浓密的果园,一所所丰实的谷仓,一株株茂盛的菩提树……

  站牌的名字在眼前跳跃,才让我有所感悟。心像激荡的音符,好像要飞出胸口一样,我站到车窗前,紧抓窗框,随着列车向前滚动,我却愈来愈难以控制,这些站牌,它们是我年轻时的分界限。

  一望无垠的草地、原野、农场;一架马车孤单地在湛蓝的天空下,在笔直的道路上向地平线的尽头挪动,一道拦路木栅,把农民们隔在铁道外面,姑娘们热情地向列车招手,孩子们追逐着在路边玩耍,他们身后通往村子的大道平整宽阔地向后伸展,这可不像炮兵部队的行军路。

  夕阳渐落,已至黄昏。列车前进时的轰鸣声消失了,我禁不住想喊出声来。视线豁然开朗,原野一马平川,山脉郁郁葱葱,从原野铺展开来。我看到了多尔本贝尔格所具有的独特线条,那锯齿形的山脊巍然屹立在树林的上空。大概就快临近城市了。

  夕阳温柔地把大地万物染上一抹红色,列车叮叮咣咣转动着它那细长的身躯;挺拔成行的白杨从很远的地方恭迎着,但它们却又那么朦胧,那么漆黑地向前倾倒,彷佛是一副融入阴暗、亮丽、希望的景物画。

  田野蜿蜒曲折,列车环绕行进,树木便也跟着变化,一会儿没有了距离成了很长一整块,一会儿便只剩一棵,但很快它们又出现在最前面那株树后,与天幕相连,变成一堵长长的墙壁,一直消失在第一批房子后面。

  到了一个交叉路口,大家都利落地拾掇着行李物品等车入站,而我却望着窗外恋恋不舍,一个人默默念叨着路过的大街:不来梅街,不来梅街。

  在下面有些灰雾的街道和另一条朦胧的地下道,自行车、马车和行人往来穿梭着。我的心又开始激荡起来,母亲的面容轻轻地浮现在我眼前。

  火车缓缓收住脚步。外面一片吵杂,叫喊声、喧哗声此起彼伏,车站里还有我亲切地岗哨在值勤。背好背包,扣好背带,拿起步枪,我摇摇晃晃下了火车的阶梯。

  我停下来在站台上寻觅,在往来的人流之中,我没有认识的人。一个红十字会女护士给我喝一杯东西。我忙转身道谢,她冲我微笑了一下,样子很难看,她一定在炫耀自己:“看见了吗?我拿咖啡给一名军人喝呢。”我却很不乐意她一个劲叫我“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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