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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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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人类——他创造了永生、上帝和复活这些字眼。” “好极了,”拉维克说。“你瞧,我们是多么的矛盾。你要知道我们为什么死吗?” 莫罗佐夫愕然地抬头望望。随后喝了一大口酒。“你这个曲解者,”他说。“你这个诡辩者。” 拉维克望着他。琼,他心里想起了什么。但愿她现在就来,穿过那扇肮脏的玻璃门!“错就错在鲍里斯,”他说,“我们开始思想。假如上帝保佑我们,只顾好吃好色,那么一切也都不会发生了。有人拿我们来做实验——可是他似乎至今还找不到解答。我们也用不着抱怨。被做实验的动物,也应该有职业上的自尊心哪。” “这些话,是屠夫们说的。决不是牛说的。是科学家们说的。决不是豚鼠说的。是医生们说的。决不是白鼠说的。” “对的——理由充足的法律万岁!来,鲍里斯,让我们干一杯酒,为了这美——这一瞬间的美丽的永恒!你也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事只有人类能够做的吗?笑与哭。” “还有醉。醉于白兰地,醉于葡萄酒,醉于哲学,醉于女人,醉于希望,醉于失望。你还知道什么只有人类才知道的事吗?那便是,他一定会死。他像注射血清一样,给灌入了幻想。石块是实物。植物也是实物。动物也是实物。它们各得其所地被安排着。它们却不知道它们一定会死的。可是,人类就知道。振作起来,老弟!不安分的家伙!不要伤心,你这个合法的凶手!我们还不是唱着人类之歌的一曲吗?” 莫罗佐夫摇着那灰色的棕榈,尘灰便给飘扬了起来。“动人的南方,希望的勇敢的象征,法国房东太太梦想的植物,再见了!还有你,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没有土地的攀援的植物,死亡的窃贼,同样再见了!你是一个富于幻想的人,你就以此自豪吧!” 他向拉维克冷笑着。 拉维克却并没有朝他笑。他望着那扇门。门开启了。进来的是夜班看门人。他朝他们的桌边走过来。电话吧,拉维克想。到底来了!毕竟来了!他没有站起身。他等着。他觉得自个儿的胳膊在紧张起来。 “你的香烟,莫罗佐夫先生,”看门人说。“那个孩子刚才送来了。” “谢谢,”莫罗佐夫把一盒俄国纸烟放进了口袋。“再会,拉维克。回头还见面吗?” “也许。再会,鲍里斯。” * * * 那个切除了胃的人,凝望着拉维克。他觉得很难过,可是又呕不出来。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呕吐的东西了。他正像那个没了腿却还觉得脚痛的人。 他很烦躁。拉维克给他注射了一针。这个人是没有多大生望的了。他的心脏极不好,一张肺叶上又满是痊愈了的空洞。三十五年来,他就没有好好地康健过。几年之中,他一直害着胃溃疡和慢性肺病,而现在又是癌症。根据他在医院里填的那份病史,他结婚四年;太太在产后死了;三年之后,孩子也害了肺病夭折。没有亲戚。现在,他躺在这儿,凝望着他,不愿意死,忍耐而勇敢地,却又不知道自己已经不能用结肠消化,也不能享受他的爱物泡菜和煎牛肉。他现在躺着,开过了刀身上有股气味,可是还有一种使他眼睛能够转动的东西,那便是一个所谓灵魂。应该引以为荣的是,你是一个富于幻想的人!人类之歌的一曲! 拉维克把那块贴着体温和脉搏记录表的标牌挂了起来。护士站起身来等候着。放在她身边椅子上的,是一件正在编结的红绒线衫。针穿在绒线衫上,绒线团滚落在地板上。拖下来的那根细细的绒线,宛如一条细细的血流,仿佛那件绒线衫正在流血似的。 那个人躺在那儿,拉维克想,即使给注射了一针,他还是要熬耐可怕的一夜,痛苦,不能动,呼吸促迫,和梦魇——而我,正在等着一个女人,要是她不来,我想也要熬耐艰苦的一夜呢。我知道那是多么的可笑,跟这个垂死的病人,跟隔壁房里那个碾断了胳膊的加斯登·贝里尔相比,跟千千万万其余的人相比,跟今夜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相比——可是,那也没有用啊。那是没有用的,于事无补,不能改变我的处境的,还是老样子。莫罗佐夫怎么说的?为什么你没有胃痛的毛病呢?是的,为什么没有呢? “有什么事情,你打电话给我好了,”他跟那个护士说。那便是凯特·赫格斯特龙送过一架无线电唱机的护士。 “这位先生是很听话的,”她说。 “他是什么?”拉维克愕然地问。 “很听话的。是一个很好的病人。” 拉维克望了望四周。没有一样护士所希望送给她作为礼物的东西。很听话的——有时候护士们说的话才真妙呢!这个可怜的人啊,正在调动他血球和神经细胞里的所有军队搏斗着,抗拒着死亡——他是一点儿也不听话的。 他回到了旅馆。在门口,碰到戈尔德贝格。一个灰色髭须的老头儿,外衣上挂着一根厚实的金表链。“好美的晚上哪,”戈尔德贝格说。 “是的。”拉维克想起了维森霍夫房间里的女人。“你要不要出去走走啊。”他问。 “我已经走过了。走到康可迪,又回来的。” 走到康可迪。那是美国大使馆的所在地,在繁星照耀下映现着白色,沉静而空寂,仿佛世界洪水时代挪亚所乘的方舟,里面有着签署护照的戳印,得不到的。戈尔德贝格站在门前,沿着克里隆的外面,凝望着大门和黑暗的窗口,仿佛鉴赏着一幅伦勃朗的名画,或是一枚英王王冠上的大钻石。 “你要不要再去散步走一圈啊?我们可以走到凯旋门回来。”拉维克说着便这样想:假如我帮了楼上两个人的忙,那么也许琼已经在我房里了。或者,她就会来的。 戈尔德贝格摇摇他的头。“我一定要上楼了。我相信我太太一定在等着我。我已经出来两个多钟头啦。” 拉维克看了下他的表。差不多十二点半了。已经无需乎帮他们的忙啦。戈尔德贝格太太早已回到了自己的房里。他望着戈尔德贝格慢慢地爬上楼。然后他走到看门人跟前。“有什么人打过电话来吗?” “没有。” 他的房里,电灯开得通明。他记得那是出来时就这样的。床铺在灯光下闪耀,仿佛纷飞着瑞雪。他把出来时留在桌上的那张纸条儿撕成了粉碎,那上面写着他在半小时里边会回来的。他想找点儿酒喝。可是一点儿也没有。他又走到了楼下。看门人那里没有苹果白兰地。他只有科涅克。拉维克便带了一瓶海纳赛和一瓶沃夫莱。他跟看门人谈了好一会儿话,看门人告诉他,下一次在圣·克劳特举行的两岁婴孩比赛,露露二世倒是最有希望的。那个西班牙人阿尔瓦雷斯走了过去。拉维克注意他的腿,还有一点儿跛。他买了一份报纸,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样一个夜晚,要多久呢!一九三三年,亚伦孙律师曾经在柏林说过,谁若不相信恋爱的奇迹,那便什么都完了。三星期之后,他给关进了集中营,因为他爱人将他告了密。拉维克开了一瓶沃夫莱酒,从桌子上拿了一卷柏拉图。几分钟以后,他又推开书本,在窗子边坐下。 他凝视着电话机。他妈的那架漆黑的东西。他可不能打电话给琼。他不知道她现在的电话号码。甚至他还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他既没有问过她。她也从未告诉过他什么。也许是,她故意不肯讲的。这样,她还可以有个推诿的借口。 他喝了一杯淡酒。好傻啊,他想。我期待着一个今天早晨还在这儿的女人。三个半月不见她,反不及现在一天不见她的惦记。假如我没有跟她重逢,事情也许倒简单了。我就会习惯下来。而现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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