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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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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没有说明要到什么地方去。也不说为什么要走。而拉维克也不问。 蜜蜂又出现了。它倒不再那么没头没脑地乱飞。径直飞到酒杯上,躲定在杯口。它仿佛也知道苹果白兰地的酒味似的。也许知道水果糖的味儿。 “你一定想呆在这儿吗?” “是的,”琼动也不动地说道。 * * * 罗兰德托着一个扁盘,送来了酒瓶和酒杯。“没有什么好喝的,”拉维克说。 “你要喝点伏特加吗?那是塞勃洛伏特加。” “今天不要。你还是给我点儿咖啡,浓的咖啡。” “好的。” 他把显微镜推开了。便燃了支纸烟,走到窗前。树木都已长出了新鲜的绿叶。前回他在这儿,还都是光秃秃的呢。 罗兰德把咖啡端来了。“你要我检查的姑娘,比从前更多了,”拉维克说。 “多了二十个。” “难道生意很好吗?在这个六月天?” 罗兰德在他旁边坐下来。“我们也不懂,为什么生意就这样好。那些人啊,好像都发疯了。即使在下午,他们也会来的。可是晚上才——” “也许是天时的关系。” “决不是天时的关系。我也知道往常五月和六月里的情形。可是,如今是一种疯狂。你一定不相信,酒吧里的生意,做得这么好。你想象得出法国人在我们这儿开香槟的情形吗?” “不。” “外国人,当然更不用说了。我们为他们开的。可是那些法国人啊!甚至巴黎人!香槟!他们也开的!倒不是杜白纳、啤酒,或是白兰地。你相信吗?” “亲眼目睹了才相信。” 罗兰德替他倒好了咖啡。“还有那种胡闹啊!”她又说。“简直震得你耳朵聋。你要是下去的时候,一定可以看到。即使在现在这个时候!不再是那些谨慎小心的行家等着你检查过之后再来。下面早已坐着一大群人了。这些人啊,到底是怎么搞的啦,拉维克?” 拉维克耸耸他的肩膀。“有过一个海洋里沉船的故事——” “可是我们并没有沉啊!生意怪好呢。” 门开了。一个二十一岁的姑娘走了进来,她名叫奈妮蒂,穿着一件短短的绯色丝绸裤,瘦得仿佛男孩儿似的。她的脸,活像个圣人,她是这里的最红的妓女之一。这时候她托着一个扁盘,送来了面包、白脱和两罐果子酱。“老板娘知道医生在喝咖啡,”她的嗓子低沉而沙哑。“她请你尝尝果子酱的味儿。自己家里做的。”突然奈妮蒂咧着嘴嘲弄地一笑。一副安琪儿似的容颜,立刻变成了浮浪顽童的丑相。她把扁盘掷在桌上,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 “你瞧,”罗兰德叹息着。“她们知道我们用得着她们,就这么放肆起来了。” “很好,”拉维克说。“否则她们什么时候才应该放肆呢?我说,这个果子酱是什么意思啊?” “这是老板娘的得意杰作。她亲手做的。在她里维耶拉的邸宅里。真是很好的呢。你要尝一尝吗?” “我不喜欢果子酱。尤其是百万富翁做的果子酱。” 罗兰德把玻璃盖旋开了,舀了几调匙的果子酱,涂在一张厚纸上,然后将一块白脱,几片土司放在里面,卷紧了起来,递给拉维克。“走到外面你把这个丢掉,”她说。“让她喜欢喜欢。她会调查你到底有没有吃过的。对于一个上了年纪失去了梦幻的女人,这是最后一件杰作了。出之于礼貌,你也得做一下。” “好的。”拉维克站起身来,开了门。他听到楼底传来的声音、音乐、笑声和叫嚣。“真闹,”他说。“他们都是些法国人吗?” “不是这一批。他们大多是外国人。” “美国人吗?” “不,说也奇怪。他们大多是德国人。从前啊,我们这儿从来没有这么多的德国人。” “这也并不奇怪哪。” “他们大多能说很好的法语。也不像前些年那些德国人说话的样儿了。” “可以想象的。这儿也有法国兵来吗?招募的新兵,或是属地的军队?” “也常常来的。” 拉维克点点头。“德国人花了很多的钱吧,是不是?” 罗兰德笑了起来。“是的。什么人愿意,他们就跟什么人喝酒。” “我想那只可能是当兵的。德国已经禁运通货,封锁边陲。只有获得当局的允许,才可以出境。而一个人还只准带十个马克。奇怪,这些寻欢作乐的德国人,居然有那么多的钱,说得那么好的法语,呃?” 罗兰德耸耸她的肩膀。“我就不管这一套——反正他们花钱总是好的——” * * * 他回到家里,已经八点过后了。“有人打过电话来吗?”他问那门房。 “没有。” “下午也没有吗?” “没有。整天都没有。” “有人到这儿来问起过我吗?” 门房摇摇头。“没有人。” 拉维克走上了楼梯。在二楼,他听到戈尔德贝格夫妇在吵架。三楼,一个孩子在哭。那是一个法国的小公民,鲁辛·薛尔勃曼,还只有一岁零两个月。他的双亲,咖啡商齐格斐·薛尔勃曼和他的太太妮莉,她出身里维,是从莱茵河上的法兰克福来的,将他爱如掌珠,且寄以无穷的希望。他生在法国,双亲希望靠着他早两年就能够领到法国的护照。结果,鲁辛·薛尔勃曼以一个一岁多的婴孩,居然给娇养成家庭中的暴君。四楼,有人在开着留声机。那是难民伍尔迈欧,从前给关在奥拉宁堡的集中营里的,此刻正放着德国民歌的唱片。走廊里回荡着卷心菜和薄暮的气息。 拉维克走进自己的房间,看起书来。他有一次买了好几卷世界史,现在他就翻着这些书看。看这些书,原也是索然无味的。唯一的好处,是获得一种聊以自慰的满足,原来今天的一切遭遇,都不是新鲜的花样。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一二十次了。那些欺骗,那些背信,那些谋害,圣巴托罗缪之夜的屠杀,争权夺利的腐败情形,一连串的故事——人类的历史,是用血泪写成的,在过去成千个血染的人物中间,只有很少的几个,是有慈悲的银色灵光的。那些煽动家,那些骗子,那些弑亲者,那些屠夫,那些利欲熏心的利己主义者,那些手执屠刀口讲仁爱的狂热的预言家,那是历代都有的——而每一个时代,忠厚的人民,都一任他们残杀。为了帝王,为了宗教,为了一些狂人——忠厚人民的苦难,永无休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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